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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我一聲爹。阿保的腳在五龍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說,叫我一聲爹,這些東西就給你吃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龍抬頭望著阿保的臉和他光禿禿的頭頂,我真的餓壞了,你們行行好吧。

  叫我一聲爹就給你吃。阿保說,你是聽不懂還是不會叫爹?叫吧,叫了就給你吃。

  五龍木然地瞪著阿保,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爹。

  阿保狂笑起來,他的腳仍然踩住五龍的手不放,他指著旁邊那些壯漢說,還有他們,每人都得叫一聲爹,要不然他們不答應。

  五龍掃視著那群人的臉,他們已經喝得東搖西晃,有一個靠在貨包上不停他說著下流話。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模糊的紅光。這種紅光令人恐懼。五龍哀傷地低下頭,看著阿保的腳,阿保穿著一雙黑布鞋,鞋尖處頂出兩顆蒼白的腳趾,它們像石頭一樣牢牢地踩住了他的手背。

  爹。五龍的聲音在深夜的碼頭上顯得空曠無力。他看見那群人咧著嘴笑,充滿某種茫然的快樂,五龍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條狗。誰是我的爹?五龍對這個稱謂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兒,在楓楊樹鄉村他有無數的叔伯兄弟和遠房親戚,但是沒有爹娘。鄉親們告訴他他們死於二十年前的大饑荒中。親戚們前來抬屍的時候,五龍獨自睡在乾草堆上舔著一隻銀項圈。鄉親們說,五龍,你那會兒就像一條狗。沒爹的孩子都像狗。然後阿保的腳終於從五龍的手上鬆開了。五龍抓起鹵豬肉急著朝嘴裡塞。味覺已經喪失,他沒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覺到真正的食物正在進入他的身體,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來。阿保端著一碗酒走過來,他用手掌拍拍五龍的顎部,你給我喝了這碗酒,懂嗎?你一口氣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龍的臉被阿保的手卡得變了形,他費勁地嚼咽著說,我不會喝酒,我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嗎?阿保將酒碗塞進五龍的雙唇之間,給我喝,不喝就把肉從你嘴裡掏出來。

  五龍的頭部本能地向後仰去,他聽見阿保罵了一聲,旁邊的幾條壯漢沖過來把他擒住了。有人用手鉗住五龍的雙顎,他的嘴自然地張大著,像一個無底的黑洞。他們朝這個黑洞接連灌了五碗燒酒。五龍蹬踢著,咳嗽著,他覺得那五碗白酒已經在體內燒起來了,他快被燒死了。五龍朦朦朧朧聽見他們狂笑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醉酒的感覺突如其來,頭腦一片空白,五龍疲憊的身體再次似乾草一樣飄浮起來,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燈和那些人醺紅的眼睛在很遠的地方閃閃爍爍。

  他們把五龍扔在地上,看著五龍翻了個身,以一種痛苦的姿勢側臥著。月光照著五龍蠟黃的臉和嘴角上殘留的肉沫,他的嘴唇仍然歙動著,吐出一些含糊的聲音。

  他在說什麼?有人問。

  他說餓。阿保踢了踢五龍的腿說,這傢伙大概餓瘋了。

  這時候江上傳來一艘夜船的汽笛聲,他們聞聲集隊向水邊而去,把五龍扔在地上。那些粗壯矯健的身影從五龍的身上跨過去,消失在高高低低的貨包後面。五龍爛醉如泥,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後來,他屢次遭遇碼頭會的兄弟,這些人殺人越貨,無所不幹,五龍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闖進碼頭會的虎穴,心裡總是不寒而慄。

  黎明時分五龍夢見了楓楊樹鄉村,茫茫的大水淹沒了五百里稻田和村莊,水流從各方湧來,摧毀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樹木。金黃的結穗的稻子鋪滿了水面,隨波逐流,還有死豬死狗混雜在木料枯枝中散發著隱隱的腥臭。許多人從水中跋涉而過,他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哭聲像雨點密佈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樣堅硬地打在他的頭頂上。五龍還看見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顯得有點特別,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點輕鬆,五龍看見自己手裡拖著一條樹棍,沿途擊打酸棗樹上殘存的幾顆乾癟發黃的酸棗。

  江邊碼頭已經開始忙碌了。五龍被四面嘈雜的聲音驚醒,他看見另外一些陌主人,他們背馱大貨包,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有許多船停靠在碼頭上。有許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碼頭的貨堆上,叫喊著什麼。五龍慢慢地坐起來,想了想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他的頭腦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裡還噴出酒肉混雜後的氣味。夜來的事很像一場夢。

  五龍在碼頭上轉悠了一會兒,沒有誰注意他,夜裡遇見的那些人在白天無影無蹤了。他看見幾輛大板車停在一艘鐵船的旁邊,船艙裡裝滿了雪白的新米。有幾個漢子正從船上卸米。五龍站著無聲地青著他們,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這是哪裡的米。五龍問裝車的漢子,多好的米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裡的米呢?漢子沒有朝五龍多看一眼,把他最後一籮筐米倒進板車,拍了拍手說,今年到處鬧災荒,這些米來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龍從車上抓了一把米摸著,他說,我家鄉的五百畝稻子全讓水淹了,就像這樣的米,全淹光了。

  到處都一樣,不是水災就是旱災。

  眼看著就要開鐮收割了,突然來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這樣扔在水裡了,連一升米也沒收下。五龍說著,嘴角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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