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民豐裡 | 上頁 下頁


  那天葆秀的小兒子放學回家,葆秀看見他嘴上有血痕,再細看嘴裡的一顆門牙也沒有了。兒子說是摔的,但葆秀認準兒子在說謊,肯定是跟誰打架打的。葆秀想是誰家的孩子這麼心狠手辣,簡直是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她不能這樣就算了。兒子不肯說,你不說我也能打聽到,葆秀說,我找你叔叔去。葆秀想兒子就在劉二的學校裡,劉二應該知道內情的。大約是下午四點半鐘的時候,葆秀去了香椿樹街的劉二家,有人看見她走出民豐裡的門洞,問,去買菜?怎麼籃子也不帶?葆秀邊走邊說,還有什麼心思買菜?老三的門牙都給人打掉了,我要去調查調查。葆秀沒有透露她的行蹤。五點鐘剛過葆秀就回來了,收醃菜的女鄰居看見葆秀站在門洞裡,呆呆地站在那兒,嘴裡大聲地喘氣,女鄰居走近葆秀,見她臉色煞白,眼睛裡冒出一種古怪的光。

  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女鄰居問。哪兒都不舒服,像咽了一堆蒼蠅。葆秀沉默了會兒突然罵道,這個畜牲,人面獸心,沒想到他是個下流坯。

  誰打了你家老三?女鄰居聽得有點糊塗,說,到底是誰呀?跟我動手動腳的,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葆秀仍然咬牙切齒的,她說,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的?女鄰居終於明白葆秀在說什麼,一下子就瞠目結舌了,說,劉二?怎麼?這事太——太那個了。

  人面獸心,我算是看透他了。葆秀慢慢地平靜下來,她撩起衣角擦了擦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麼,關照女鄰居道,這事就你知道,不敢傳出去,讓我家劉大知道了會鬧出人命的。不敢傳出去,這種事怎麼好亂說?女鄰居不斷地點頭允諾。但葆秀自己最後還是把事情傳了出去,至少有五名民豐裡婦女聽葆秀埋怨過劉二,怎麼說我也是他嫂子,葆秀用一種尖利的聲音說,他怎麼可以跟我動手動腳?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偵探

  一個穿海魂衫的男孩在民豐裡來回奔走,腳步忽疾忽慢,腦袋朝左右前後急切地探出去,然後又失望地縮回來。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少軍嘀咕著,終於垂著手站在井旁,眼睛朝洗衣的婦女狠狠地斜了一下,婦女們正說著她們的事,誰也沒有留心,少軍抬頭看看,將手指含在嘴裡打了個呼哨,還是沒有人搭理他,少軍忍不住又用憤怒的眼睛朝她們斜了一下。看見我的兔子了嗎?少軍說。

  不在籠子裡?少軍的母親終於抬起頭來。你早晨給它喂菜了嗎?少軍用一種類似審問的口氣說,肯定是你,肯定是你忘了把籠門插上。

  我哪有空給你的兔子喂菜?我哪有空管你的兔子?母親的手一直在盆裡搓著衣裳,她說,大概溜到哪兒去吃草了吧。

  溜到哪兒去吃草?少軍氣咻咻地說,你什麼也不懂,跟你說了也白說。少軍又斜著肩膀朝民豐裡的另一側走,走走停停,朝每戶人家的門窗裡投去匆匆一瞥。走了幾步少軍聽母親在井臺上叫他,便回過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她。

  是你忘了把籠門關上吧,少軍說,我猜就是你。我哪兒有空看你的兔子?母親還是那句話,當然她更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她說,咦,那兔子,昨天不還在籠子裡嗎?昨天?那還用得著你告訴我?少軍哭笑不得地扭頭就走。原來是一句廢話,少軍想這件事情跟母親說等於是對牛彈琴。少軍站在他的朋友大頭家門口,捏著拳頭嘭嘭地敲門。誰?大頭在裡面問。我,偵探。少軍在外面說。

  過了一會兒大頭才跑來開門,大頭寬闊的腦門上淌著幾滴汗,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緊張。

  你在搞什麼鬼?少軍審視著大頭說,怎麼等到現在才開門?搞什麼鬼?我在大便。大頭匆匆地走到桌子前,挺起肚子把一隻桌屜撞緊,一邊反問道,你在搞什麼鬼?我的兔子不見了,是你偷的嗎?少軍說著眼睛卻瞄準了那只桌屜,他說,我是偵探,誰偷了我的兔子,三天之內一定會查出來。兔子?我偷你的兔子?大頭鼻孔裡鄙夷地哼了一聲,兔子,我最討厭兔子了,女孩子才養那種東西。少軍極力壓抑住受辱後的怒氣,他從容地走到桌子前翻弄著桌上的一把鏈條槍,這把槍做得不錯嘛,少軍一隻手試著鏈條槍的扳機,另一隻手卻突然用力拉開了那只桌屜。大頭還未及阻擋,少軍已經把大頭的秘密緊緊地抓在手中。其實只是一頁畫片,好像是從哪本畫冊上撕下來的,一個不穿衣裳的外國女人斜臥在草地上,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反射出粉紅色的光亮,讓民豐裡的兩個男孩觸目驚心。好呀,你躲在家裡偷偷看這個。少軍像挨了燙似的扔掉畫片,他說,老實坦白,從哪兒弄來的?

  撿來的,在小韓家的垃圾桶裡。

  撒謊,垃圾桶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騙你是小狗。大頭漲紅了臉對天發誓,他說,小韓家的垃圾桶裡還有幾頁,不信你自己去翻翻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