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民豐裡 | 上頁 下頁


  好,我讓你罵,千勇冷笑著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潑去,緊接著他聽見女孩的一聲驚叫,女孩僵立在井臺上,滿臉驚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見水迅疾地濡濕了女孩的白底藍點的小背心,女孩上身渾圓的曲線輪廓兀然暴露在他眼前。在短暫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交叉雙手遮住了胸口,而千勇的蠻橫肆意的表情也變得慌亂,他很快移開了視線。桃子後來就那樣遮住胸往她家跑,桃子一邊哭著一邊罵,強盜,不要臉的強盜。有人從屋子裡沖出來朝井臺這裡看,看見千勇正在吊桶裡洗腳,千勇的臉上浮出一絲茫然,一絲窘迫。強盜就強盜吧,千勇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強盜,是強盜又怎麼樣?桃子家的大人無疑要來告狀,話說得很難聽,千勇的母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掩面啜泣道,我拿這個孩子也沒辦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乾脆送他去監牢吧。民豐裡的十一戶人家相互間即使心存芥蒂,面上也是很客氣的,千勇的母親就是覺得面子上下不來,攤上這麼個兒子,她在婦女們中間丟盡了面子,在婦女們炫耀自己的兒女如何孝順如何上進的時候,千勇的母親便無地自容。為了彌補一點兒子在桃子家人那裡的惡劣印象,她做了半籃子薺菜香乾和肉餡的餛飩,讓千勇給桃子送去,但千勇卻不肯。千勇說,給她家送餛飩?為什麼?送給她家我吃什麼?母親說,你夠吃了,我留了兩碗。

  千勇說,不夠,我要吃三碗。

  母親的火氣立即躥了出來,吃,你光知道吃,她厲聲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飯,都吃到哪裡去了?

  吃到哪裡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說,當然吃到肚子裡啦。你不是吃飯長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誰做的?還不是你做的?千勇覺得母親的話總是漏洞百出,他輕易地就駁倒了她,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來。他看著母親提著半籃子餛飩怒氣衝衝走出門,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細緻地塗擦著他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說,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麼熱的天澆一桶井水,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大約是一刻鐘過後,千勇的母親拎著空籃子回來,一進門就對千勇說,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發高燒,你看怎麼辦吧。發高燒?千勇怔了一會兒說,怎麼會發高燒呢?我沒臉去她家了,母親說,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這有什麼不好辦的?讓桃子也澆我一桶井水,不就兩清了?千勇最後說。千勇提著一隻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裡面張望,他看見桃子斜倚在床上看書,千勇舒了口氣,他猜母親故意誇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嚇唬他,千勇想難道我是嚇得住的人嗎。桃子你出來,千勇敲了敲窗欄說,你來澆我一桶井水,我們兩清,省得你們說我欺負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側過身子繼續看她的書。桃子穿了民豐裡婦女流行的花睡裙,習慣性地蜷緊身子,那種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身體曲線便勾勒出來,圓圓的,精巧的,看上去很安靜。桃子你出來,我不騙你。千勇說,我讓你澆一桶井水,你要是覺得不合算,澆兩桶也行,澆兩桶吧,讓你賺一桶。千勇看見桃子啪地丟掉書下了床,她走到窗邊,眼睛並不看他。桃子的嘴唇動了動,千勇想她又要罵強盜了,但桃子沒有罵,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簾,千勇記得那個瞬間他閉上了眼睛,他看見了女孩包裹在睡裙裡的胸部,像兩隻小碗,他並不想注意那種地方,不知怎麼又看見了。看見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誰讓她的睡裙做得那麼緊,誰讓她抬起手臂拉窗簾呢?不怪我了,我讓你澆我的。千勇手裡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臺下輕輕撞擊著,千勇說,我讓你澆還我的,你不肯澆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兩清了。立秋後下了幾場雨,民豐裡人家種植於門前窗下的夜飯花被雨水打成殘枝敗花,但灼熱粘滯的空氣卻是被洗乾淨了,出入于石庫門的人們重新穿上襯衫和長褲,持續了一個夏天的萎頓精神也便煥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愛的深藍色海軍褲,千勇穿著海軍褲到井臺上刷白色回力牌球鞋,正好看見桃子在那兒,千勇下意識地想避開,剛剛轉過身,腦子裡便響起一種尖厲的嘲笑聲,你怕她?千勇原地轉了一圈又往井臺走,他想,我怕她幹什麼?嘻,我怎麼會怕她呢?

  隔了這麼多天,桃子還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塊玉石,桃子的一隻手在水泥上來回劃動,額前烏黑的劉海也隨之輕輕扇動。千勇澆到井臺另一側,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窺望著桃子手裡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會同他說話,但他卻忍不住地要說話。

  什麼破玉石?磨來磨去的,千勇說,工藝雕刻廠這種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幹什麼?千勇又說,磨了刻圖章?你會刻圖章?你肯定不會刻圖章的。桃子還是不理睬千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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