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另一種婦女生活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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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事情誰都會沾點邊,有什麼大不了的?顧雅仙誠懇地對死者親屬說,怪只怪素玉苦命,嫁了這麼個禽獸不如的男人。顧雅仙後來又回憶了多年前的往事,她說,當初素玉要嫁老宋時我就勸過她,她沒肯聽我的話,現在想想真可憐,素玉這條命也送在他手上了。 這個夏天香椿樹街的居民在街頭納涼時經常談起杭素玉之死的話題。他們普遍認為粟美仙是一個間接殺手,當粟美仙下班時總是有人在背後指指戳戳,而杭素玉娘家的親戚對粟美仙都是橫眉豎目的,他們罵她是個害人精。在對兇殺案進行常規性調查時,醬園樓上的簡少芬曾被傳到居民委員會質詢。簡少芬面色慘白,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打顫,她只是一味地說,我不知道,我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到了秋風初起的九月,簡少芬終於和小學校的鰥夫章老師結婚了。事情是在相對保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因為簡少芬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顧雅仙自然而然成為新娘的女儐相,在喜慶日子裡陪伴左右,婚宴上多為章老師的親戚,他們對婚禮冷淡拘謹的氣氛早有思想準備,所以當新娘後來躲在飯店衛生間長時間哭泣時,並沒有人進去勸阻她。第二天顧雅仙在醬園向某些人散發了喜糖。據顧雅仙描述,簡少芬那天化了淡汝,穿了紅色的呢裙,看上去並不顯得太老,只是眼泡因為長久哭泣而浮腫著。顧雅仙又說起章老師的那個上了中學的兒子,她說,那孩子強頭強腦的,大家都讓他喊媽,偏偏他就不肯喊,最後拗不過了,就板著臉喊了聲阿姨。樓上的足不出戶的簡少貞就是這時候走進醬園的,簡少貞穿著黑衣黑褲,腦後的髮髻上插著一朵白絨花,是一副守喪打扮,她手裡抓著一把剪刀悄悄地站在門口,以一種睥睨的目光盯著顧雅仙不停翻動的嘴唇,顧雅仙猛然刹住了話閘,她抬起頭吃驚地望著簡少貞,那個老女人蒼白的扭曲的臉使她感到心悸。攪家精,爛舌頭。簡少貞扶著櫃檯慢慢挪過來,她朝顧雅仙揮舞著那把剪刀,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邊上的人把顧雅仙推進了裡面的倉庫,顧雅仙躲在倉庫裡尖聲叫駡,這個神經病的老×,我看她真是發瘋了,她妹妹要嫁男人怪我什麼事?我是好心,好心真是沒好報。圍觀者都看見了簡少貞手裡的那把剪刀,但誰也沒有想到它就是死去的杭素玉用過的那把剪刀。他們聽見簡少貞又惡狠狠地嘟囔了幾句,然後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蹣跚地走出了醬園的店堂。圍觀者目睹那個蒼老的背影離去,不由得議論紛紛,他們覺得簡少貞的神經真的是出了毛病,也許是她老糊塗了,也許是被氣出來的。 從此後簡少貞幾乎天天重複她的古怪乖張的行動,她總是在正午時分悄悄地來到醬園,身上穿戴著黑白兩色的喪服,手裡抓著那把半新半舊的剪刀。她盯著顧雅仙的兩片嘴唇,只要顧雅仙開口說話,簡少貞就會嘟嘟囔囔,攪家精,爛舌頭,我要剪了你的爛舌頭。顧雅仙後來對此習慣了,也就熟視無睹。有時候她對人說,她有神經病,我理她幹什麼?有時候想想又很怨恨,說,我真是倒大黴了,好心撮合了一門婚事,十八隻蹄膀沒有吃過,反而結下了這個倒黴的冤家。簡少芬婚後回來過幾趟,每次都被姐姐罵出了家門,她帶來的水果被姐姐一隻一隻地扔到大街上。有一次她和章老師一起回來,剛走上樓梯,簡少貞就開始往樓梯上砸東西,先是臉盆凳子之類的,後來是垃圾,最後是一隻馬桶滾了下來,糞水濺了夫妻倆一身。簡少芬站在門口哭起來,她抽泣著對章老師說,這下我死心了,我再也不回來了,除非哪天來給她收屍。簡少芬沒有想到她一讖成真,冬天她重回香椿樹街果然是來給姐姐收屍的。說起來及時發現簡少貞死訊的還是顧雅仙。冬至那天簡少貞沒有下樓對顧雅仙履行常規的威脅性行為,簡少貞沒有來醬園,顧雅仙竟然有點心神不定,她對粟美仙開玩笑說,老東西今天怎麼不來?會不會翹辮子了,那樣我就省心了。顧雅仙說完朝頭頂上的樓板掃了一眼,樓上好像是一片死寂,她看見樓板上糊的舊報紙顏色有些怪,有一塊是紅色的,橢圓形的,而且它在隱隱地放大,顏色也越變越深。不好了,樓上真的出事了。顧雅仙帶一群人闖進陌生的簡家,他們在樓梯上就聞到了一股酸酸的血腥味。簡少貞作為聞名香椿樹街的怪人,她選擇的死亡方式也是奇怪的出人意料的。簡少貞用無數繡花針紮破了她的動脈血管,她就這樣坐在繡花棚架邊,坐在一張已被磨出白光的紅木椅上等待血液流光,直至安靜地死去。 匆匆趕來的簡少芬把姐姐冰涼的身體搬到了床上,從她眼睛裡已經看不到昔日的淚光。簡少芬後來用手絹蘸上水,一遍一遍擦拭衣服上的血跡,顧雅仙也在旁邊幫她的忙。顧雅仙猛然聽見簡少芬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她說,這個神經病的老×,死也不肯好好地死去,死了還要拖累別人。這句話聽起來非常熟悉,但顧雅仙不相信它出自簡少芬之口,顧雅仙不相信短短半年之內,簡少芬竟然起了如此驚人的變化。醬園樓上的簡氏姐妹其實都是頗有名氣的刺繡藝人,現在姐姐簡少貞已經故世了,妹妹簡少芬仍然活著。簡少貞的最後一幅繡品沒有完成,而且當時就已經被損壞。那是繡品中比較罕見的人像,繡的是一個女人臉部,模樣酷似樓下醬園的店主任顧雅仙。被損壞的部位主要在女人的兩片粉紅色的嘴唇上,據簡少芬回憶,她最初見到那幅人像繡品時,有一把剪刀插在女人的嘴上,絲絹上因此出現了一個無可挽回的傷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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