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另一種婦女生活 | 上頁 下頁
十一


  下午顧雅仙又來敲門,簡少芬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在姐姐的側目而視下去開了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誰來了。我腿都站酸了,顧雅仙總是這種容光煥發的高興樣子,她朝簡少芬擠了擠眼睛說,你們姐妹倆呆在樓上,難道也有什麼好事做?不知道是你。簡少芬聽那話刺耳,臉色就有點難看。

  好了,我這張臭嘴該打。顧雅仙伸手在簡少芬臉上捏了一下,她說,別生氣,我鬧著玩呢。我是給你送戲票來的。什麼戲票?簡少芬蒙在鼓裡。

  新豐戲院的越劇票,都是名角。我好不容易弄了兩張票,晚上我在戲院等你。顧雅仙說看就把一張戲票往簡少芬手裡塞,是我請你看,晚上7點鐘,我們不見不散。我不怎麼愛看越劇,你還是請別人吧。簡少芬推諉著,她捏住戲票覺得有點手足無措,你知道我晚上是不出門的。別客氣了,我成天聽見你們樓上收音機響,盡是才子佳人的紹興戲。顧雅仙臉上露出某種曖昧的笑容,她抓住簡少芬的手搖了搖說,就是要請你去看。本來我們可以結伴的,但我還要到女兒家繞一趟,你就自己去吧,反正你這麼大個人,也不怕誰把你拐跑。簡少芬不再作無益的申辯,她想了想什麼就把戲票收進了絲絨錢包裡。演的是哪出戲?她突然輕聲問,是《碧玉簪》還是《樓臺會》?反正是出好戲。去了就知道了。顧雅仙抿嘴一笑。晚上簡少芬往拎包裡塞衛生紙和手帕時注意到姐姐冷冷的目光,但簡少貞沒有開口探問。姐妹倆每次爭執後都有這麼一段僵持階段,少則一二天,多則一個禮拜。這次是簡少芬首先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她拎起布包對姐姐說,顧雅仙約我去看戲,我去了,藥在爐子上煎著。姐姐擰著臉沒有搭腔,簡少芬走到樓梯上,聽見背後傳來姐姐咬牙切齒的聲音,你的魂讓顧雅仙勾跑了,還管我的煎藥?

  簡少芬提前一刻鐘到了新豐戲院,她依稀記得還是小時候跟母親來這兒看過戲,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她站在戲院的門廳裡等顧雅仙,直到開場的鈴聲響了,仍然不見顧雅仙的人影。簡少芬疑疑惑惑地走進去,找到座位剛坐下來,突然看見那個章老師也正朝這邊擠,章老師的手裡抓著兩瓶汽水。這時候戲院的燈光恰巧暗下來,黑暗掩飾了簡少芬尷尬的表情,她看見章老師在旁邊笨拙地坐下,章老師穿著件洗舊了的白襯衫,簡少芬聞到一股男人的淡淡的汗味,她悄悄地朝下看了看,章老師的腳上仍然穿著那雙解放鞋。我以為是雅仙呢。簡少芬的臉有點發燙,身體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喝汽水,天夠熱的。章老師遞過來一瓶汽水。不渴,才在家裡喝過水的。簡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說,你自己喝吧。我也不渴。汽水是為你買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邊吧。章老師自嘲地笑了笑,把兩隻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事情已經很清楚,是顧雅仙擅自安排了這次約會。簡少芬看著紫紅色的帷幕漸漸拉開,舞臺上紅男綠女漸漸熱鬧起來,她的思緒卻是亂紛紛的,有一個模糊而尖銳的聲音來自看不見的地方,它在命令她離開此地,但簡少芬發現她的身體不能履行這道命令,她無法起身離去。她努力地去關注戲臺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劇情,看見那個小姐用一塊綠絲帕半掩紅唇,悲悲切切訴說衷情,簡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紅起來,眼淚也就掛到了面頰上。

  這種戲就是騙女同志的眼淚的,女同志一般都心軟。章老師在一邊輕聲說,我到現在也沒看出個名堂來,不知道臺上到底是怎麼啦。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一看這種戲就要哭。簡少芬從布包裡掏出手絹擦著眼睛,突然想起什麼,她說,不知道會演到幾點,我怕到時趕不上末班公共汽車。

  沒關係,我用自行車馱你回去。章老師說。那不行,到時再說吧。簡少芬說著又把視線轉向舞臺,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響很急,整個夜晚這種六神無主的感覺伴隨著她。幕間休息的時候燈光又亮起來,簡少芬看見前排有人回頭朝這裡望,心裡突然有點害怕,她在膝上卷弄著那只布包說,不早了,我想回家了。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師詫異地望瞭望簡少芬的臉,他說,我知道你出來一趟不容易,既然來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要送你回家,這也是顧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簡少芬猶猶豫豫地說,我就是有點擔心我姐姐,她一個人在家。這有什麼可擔心的?章老師笑起來說,她也不是什麼小孩子,再說,你也應該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應該限制你的自由。我們家的事別人是不懂的。簡少芬沉默了一會說。後來直到散戲她沒再說一句話。章老師對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話刺傷了她。散戲後果然沒有公共汽車了,簡少芬不肯坐章老師的自行車。章老師只好推著車跟在她後面走。兩個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只聽見兩隻未開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著,兩瓶汽水現在掛到了章老師的自行車籠頭上。快到香椿樹街口時,簡少芬問了章老師幾個問題,都是實質性的問題,章老師反而舒了一口氣。

  你妻子哪年過世的?簡少芬問。

  前年,是出的車禍,章老師說。

  你孩子今年幾歲了?簡少芬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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