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離婚指南 | 上頁 下頁 | |
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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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個地方,俞瓊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鍊,似乎在想著什麼問題。她的嘴辱浮出一層暗紅的熒光,眼睛因為畫過黑暈而更顯嫵媚。楊泊聽見她突然暖昧地笑了一聲,她說,知道我為什麼不想在公園約會嗎?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見,這你說過了。 那是藉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嗎?俞瓊將目光轉向別處,她輕聲說,因為你是個有婦之夫,你是個已婚男人,你已經有了個兩歲多的兒子。 這就是原因?楊泊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忍不住去扳俞瓊的肩膀,被她推開了。俞瓊背向他僵直地坐在簡易長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楊泊觸到了她的紫紅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冰涼的感覺。那是楊泊花了私藏的積蓄給她買的禮物,他不知道為什麼羊皮摸上去也是冰涼的,楊泊的那只手抬起來,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頹喪,而且體驗到某種幻滅的情縮,可是我正在辦離婚,楊泊說,你知道我正在辦離婚。況且從理論上說,已婚男人仍然有愛和被愛的權利,你以前不是從來不在乎我結過婚嗎? 噁心。知道嗎?有時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懷裡,夜裡卻睡在她身邊,我真是噁心透了。 是暫時的。現實總是使我們跟過去藕斷絲連,我們不得不花力氣斬斷它們,新的生活總是這樣開始的。 你的理論也讓我噁心。說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樣,庸庸碌碌,軟弱無能。俞瓊轉過臉,冷冷地掃了楊泊一眼,我現在有點厭倦,我希望你有行動,也許我們該商定一個最後的期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問題是她把事情惡化了。前天夜裡她想跳樓自殺。 那是恐嚇,那不過是女人慣常的手段。俞瓊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會死?她真要想死就不當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簡單的事情搞得這麼複雜。有時候面對她,我覺得我的意志在一點點地崩潰,最可怕的問題就出在這兒。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聽見百貨大樓打烊的電鈴聲清脆地響了起來。逛商店的人群從他們面前匆匆退出。俞瓊先站了起來,她將手放到楊泊的頭頂,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髮。楊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開了。 春天以前離婚吧,我喜歡春天,俞瓊最後說。 他們在百貨大樓外面無言地分手。楊泊看見俞瓊嬌小而勻稱的身影在黃昏的人群中跳躍,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大街上閃爍著最初的霓虹燈光,空氣中隱隱飄散著汽油、塑料和烤紅薯的氣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擁擠的人群來去匆匆。楊泊沿著商業區的人行道獨行,在一個雜貨攤上上的攤了挑選了一隻紅顏色的汽球。楊泊抓著汽球走了幾步,手就自然放開了,他看見汽球在自己鼻子上輕柔地碰撞了一下,然後朝高空升上去。楊泊站住了仰起臉朝天空看,他覺得他的思想隨同紅色汽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體卻像一堆廢銅爛鐵急劇地朝下墜落,他覺得自己很疲倦,這種感覺有時和疾病沒有區別,它使人焦慮,更使人心裡發慌。 楊泊坐在街邊欄杆上休息的時候,有一輛半新的拉達牌汽車在他身邊緊急刹車。大頭的碩大的腦袋人車窗內擠出來。喂,你去哪兒?大頭高聲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車吧.楊泊看見大頭的身後坐著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楊泊搖了搖頭。沒關係,是我自己的車,大頭又說,你客氣什麼?還要我下車請你嗎?楊泊皺著眉頭朝他擺了擺手,他說,我哪兒也不去。真滑稽,我為什麼非要坐你的車?大頭縮回車內,楊泊清晰地聽見他對那個女人說,他是個超級傻X,鬧離婚鬧出病來了。楊泊想回敬幾句,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想想大頭雖然無知淺薄,但他畢竟借了兩萬元給自己。 黃昏6點鐘,街上的每個人都在往家走。楊泊想他也該回家了,接下來的夜晚他們將面對朱芸,辱槍舌劍和哭哭笑笑,悲壯的以死相脅和無休無止的咒駡,雖然他內心對此充滿恐懼,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趕回家去,迎接這場可怕的冗長的戰役,楊泊就這樣看見了家裡的窗戶,越走越慢,走進舊式工房狹窄的門洞,樓上樓下的電視機正在播放國際新聞,他就站在雜亂的樓梯拐角聽了一會兒,關於海灣戰爭局勢,關於蘇聯的罷工和孟加拉國的水災,楊泊想整個世界和人類都處於動盪和危機之中,何況他個人呢!楊泊在黑暗裡微笑著思考了幾秒鐘,然後以一種無畏的步態跨上了最後一階樓梯。 一個女鄰居揮著鍋鏟朝楊泊奔來,你怎麼到現在才回家?女鄰居邊跑邊說,朱芸服了一瓶安眠藥,被拉到醫院去了,你還不趕快去醫院?你怎麼還邁著四方步呢? 楊泊站在走廊上,很麻本地看著女鄰居手裡的鍋鏟。他說,服了一瓶?沒這麼多,我昨天數過的,瓶子裡只有九顆安眠藥。 你不像話!女鄰居的臉因憤怒而漲紅了,她用鍋鏟在楊泊的肩上敲了一記,朱芸在醫院裡搶救,稱卻在計較瓶子裡有多少安眠藥,你還算人嗎?你說你還算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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