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離婚指南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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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泊用半天時間辦完了所有公務。剩下的時間他不知道怎麼打發。這是他主平第二次來到北京。第一次是跟朱芸結婚時的蜜月旅行,他記得他們當時住在一家由防空洞改建的旅館裡,每天早出晚歸,在故宮、北海公園和頤和園之間疲於奔命,現在他竟然回憶不出那些風景點的風景了,只記得朱芸的那親白底藍點的連衣裙,它帶著一絲汗味和一絲狐臭像鳥一樣掠過。那段日子他很累,而且他的眼球在北京的浩蕩人群裡疼痛難忍,他還記得旅館的女服務員鄭重地告誡他們,不要弄髒床單,床單一律要過十天才能換洗,楊泊在西直門立交橋附近徘徊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幾個女同事曾經托他買果脯和在苓夾餅之類的東西,他就近跳上了一輛電車。時值正午時分,車上人不多,穿紅色羽絨服的男售票員指著楊泊說,喂,你去哪兒?楊泊一時說不上地名,哪兒熱鬧就去哪兒,隨便。售票員瞪了楊泊一眼,從他手上搶過錢,他說,火葬場最熱鬧你去嗎?土老帽,搗什麼亂?楊泊知道他在罵人,臉色氣得發白,你怎麼隨便罵人呢?售票員鼻孔裡哼了一聲,他挑釁地望著楊泊的衣服和皮鞋,你找練嗎?他說,傻X,你看你還穿西裝掛領帶呢!楊泊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了對方的紅色羽絨服。你怎麼隨便侮辱人呢?楊泊只是拽了拽售票員的衣服,他沒想到售票員就此扭住了他的肘關節。傻X,你他媽還想打我?售票員罵罵咧咧地把楊泊推到車門前。這時候楊泊再次痛感到自己的單薄嬴弱,他竟然無力抵抗對方更進一步的侮辱。車上其他的人面無表情,前面有人問,後面怎麼回事?穿紅羽絨服的售票員高聲說,碰上個無賴,開一下車門,我把他轟下去,緊接著車門在降速中啟開,楊泊覺得後背被猛地一擊,身體便摔了出去。 楊泊站在一塊標有青年綠島木牌的草圃上,腦子竟然有點糊塗,腳踝處的脹疼提醒他剛才發生了什麼。真荒謬,真倒黴。楊泊沮喪地環顧著四周,他覺得那個穿紅羽絨服的小夥子情緒極不正常,也許他也在鬧離婚。楊泊想,可是鬧離婚也不應該喪失理智,隨便傷害一個陌生人。楊泊又想也許不能怪別人,也許這個冬天就是一個倒黴的季節,他無法抗拒倒黴的季節。 馬路對面有一家郵電局。楊泊後來走進了郵局,他想給俞瓊掛個電話說些什麼。電話接通後他又後悔起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莫名其妙跳得很快。 喂,你是誰?俞瓊在電話裡很警惕地問。 我是一個倒黴的人。楊泊愣怔了一會說。 是你。你說話老是沒頭沒腦的。俞瓊好像歎了一口氣,然後她的聲調突然快樂起來,你猜我昨天幹什麼去了?我去舞廳跳通宵迪斯科了,跳得累死了,跳得快活死了。 你快活就好,我就擔心你不快活。楊泊從話筒中隱隱聽見一陣莊嚴的音樂,旋律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曲名,他說,你那邊放的是什麼音樂? 是你送給我的磁帶,《結婚進行曲》。 別說話,讓我聽一會兒吧。請你把音量擰大一點。楊泊倚著郵電局的櫃檯,一手緊抓話筒,另一隻手捂住另一隻耳朵來阻隔郵電局的各種雜音。他聽見《結婚進行曲》的旋律在遙遠的城市響起來,像水一樣洇透了他的身軀和靈魂,楊泊打了個莫名的冷顫,他的心情倏地變得遼闊而悲愴起來。後來他不記得電話是怎樣掛斷的。只依稀聽見俞瓊最後的溫柔的聲音,我等你回來。 這天深夜楊泊由前門方向走到著名的天安門廣場。空中飄著紛紛揚揚的細雪,廣場上已經人跡寥落,周圍的建築物在夜燈的照耀下呈現出一種直角的半明半暗的輪廓。楊泊繞著廣場走了一圈,他看見冬雪淺淺地覆蓋著這個陌主的聖地,即使是那些照相點留下的圓形木盤和工作臺,也都在雪夜裡呈現肅穆聖潔的光芒。楊泊竭力去想像在聖地發生的那些重大歷史事件,結果卻是徒勞。他腦子裡依然固執地盤桓著關於離婚的種種想法。楊泊低著頭。用腳步丈量紀念碑和天安門城樓間的距離,在一步一步的丈量中他想好了離婚的步驟:一、要協議離婚,避免暴力和人身傷害;二、要給予朱芸優越的條件,在財產分配和經濟上要作出犧牲;三、要提前找房子,作為新的棲身之地;四、要為再婚作準備,這些需要同俞瓊商量。楊泊的思路到這裡就堵塞了,俞瓊年輕充滿朝氣的形象也突然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她的烏黑深陷的馬來人種的眼睛,它含有一半柔情一半鄙視,始終追逐和拷問著楊泊,你很睿智,你很性感,但你更加怯懦。楊泊想起俞瓊在一次做愛後說過的話,不由得感傷起來。夜空中飛揚的雪花已經打濕了他的帽子和脖頸,廣場上蕩漾著濕潤的寒意。楊泊發現旗杆下的哨兵正在朝他觀望,他意識到不該在這裡逗留了。 楊泊覺得在天安門廣場考慮離婚的事幾乎是一種褻讀,轉念一想,這畢竟是個人私事,它總是由你自己解決問題,人大常委會是不可能在人民大會堂討論這種事的。楊泊因此覺得自己夜遊廣場是天經地義的自由。 楊泊推開家門,意外地發現朱芸母子倆已經回家了,尿布和內衣掛在繩子上,還在滴水。地上扔滿了玩具和紙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腳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隻手扶看孩子,另一隻手中還抓著一件濕衣服。她直起腰望著楊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一絲慌亂,也有一絲膽怯。 你爸爸回來了,快叫爸爸,朱芸輕輕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楊泊。又低頭玩起積木來。朱芸說,你看你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著要爸爸嗎? 楊泊放下旅行袋走過去,親了親孩子的臉頰,孩子的臉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氣,是朱芸慣常搽的那種香粉。除此之外,楊泊還聞到了一股糞便的臭味。他皺了皺眉頭,他用一種平淡的口氣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給你熬了一鍋雞湯。朱芸沒有回答楊泊的話,她看著廚房的方向說,湯裡放了些香菇,還熱著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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