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離婚指南 | 上頁 下頁


  遲早要說的,不如現在就對他們說清楚。

  我怕你會被我的三個兄弟揍扁,你知道他們的脾性。

  他們沒理由揍我,這是我和你的事,跟他們無關。

  他們會狠狠地揍扁你的,揍你這種混蛋,揍了是白揍。

  你們實在要動武也可以,我是有思想準備的,楊泊的臉固執地壓在晾衣繩上,注視著朱芸在臉盆裡擰衣服的一舉一動,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只要能離婚,挨一頓揍不算什麼。

  楊泊聽見朱芸咬牙的聲音。楊泊覺得憤怒和沮喪能夠醜化人的容貌,朱芸的臉上現在呈現出紫青色,顎部以及咬肌象男人一樣鼓脹起來。有話回家去說,朱芸突然踢了踢洗衣盆,她說,別在這裡丟人,你不嫌丟人我嫌丟人,你也別在這裡給我父母丟人,我們說話鄰居都看在眼裡。

  我不但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認為這事丟人,我不知道這跟你父母有什麼關係,跟鄰居又有什麼關係?

  你當然不懂。因為你是個不通人性的畜生。朱芸在床單那邊發出了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哽咽,朱芸蹲著將手從床單下伸過來,在楊泊的腳踝處輕輕地掐擰著,楊泊,我求你回家去說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楊泊俯視著那只長滿凍瘡的被水泡得發亮的手,很快縮回腳,他說,可是你什麼時候回家?我把錢借來了,你該跟我談具體的事宜了。我們選個好日子去法院離婚。

  等到夜裡吧,等孩子睡著了我就回家。朱芸想了想,突然端起盆朝楊泊腳下潑了盆肥皂水,她恢復了強硬的口氣,我會好好跟你談的,我操你媽的X。

  楊泊穿著被洇濕的鞋子回到家裡,全身都快凍僵了。家裡的氣溫與大街上相差無幾,家具和水泥地面泛出一種冰涼的寒光,楊泊抱著腦袋在房間裡轉了幾圈,他想與其這樣無休止地空想不如好好放鬆一下,幾天來他的精神過於緊張了。楊泊早早地上床坐在棉被裡,朝卡式錄音機裡塞了盤磁帶。他想聽聽音樂。不知什麼原因錄音機老是卷帶,楊泊好不容易弄好,一陣莊嚴的樂曲聲在房間裡回蕩,楊泊不禁啞然失笑,那首樂曲恰恰是《結婚進行曲》。楊泊記得那是新婚時特意去音樂書店選購的,現在它顯得可憐巴巴而具有另外的嘲諷意味。

  楊泊坐在床上等待朱芸回家,他覺得整個身體都不大舒服,頭腦有點昏脹,鼻孔塞住了,胃部隱隱作疼,小腹以下的區域則有一種空空的冰涼的感覺,楊泊吞下了一把牛黃解毒丸,覺得喉嚨裡很苦很澀,這時候他又想起了俞瓊最後在電話裡說的話,噁心。她說。噁心。楊泊說。楊泊覺得俞瓊堪稱語言大師,確實如此。噁心可以概括許多事物的真實面貌。

  夜裡十點來鐘,楊泊聽見房門被人一腳踢開,朱芸闖進來,跟在後面的是她的三個兄弟。楊泊合上了尼采的著作,慢慢從床上爬起來,他說,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打!朱芸突然尖叫了一聲,打死這個沒良心的畜生!

  他們動手前先關上了燈,這樣楊泊無法看清楚他們的陰鬱而憤怒的臉,楊泊只是感受到他們身上挾帶的冰冷的寒氣,感受到雜亂的拳頭和皮鞋尖的攻擊,他聽見自己的皮肉被捶擊後發出的沉悶的回音,還依稀聽見朱芸忽高忽低的尖叫聲,打!打死他我去償命!楊泊頭暈耳嗚,他想呼叫但頸部被誰有力地卡住了,他叫不出聲音來。他覺得自己像一條狗被人痛打著,在痛楚和窒息中他意識到要保護他的大腦,於是他用尼采的著作擋住了左側的太陽穴,又摸到一隻拖鞋護住了右側太陽穴,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大約半個鐘頭以後楊泊從昏迷中醒來,房間裡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沉寂。楊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拉到了燈繩。他發現房間仍然維持原樣,沒有留下任何毆架的痕跡。這很奇怪,楊泊估計在他昏迷的時候朱芸已經收拾過房間,甚至那本尼采的著作也放回了書架上。楊泊覺得女人的想法總是這樣奇怪之至。她竟然抽空收拾了房間。楊泊苦笑著自言自語。他走到鏡子前,看見一張腫脹發青的臉,眼瞼處鼓起一個小包。但是沒有血痕。楊泊猜想那肯定也是被朱芸擦掉的,為什麼要這樣?楊泊苦笑著自言自語,他舉起手輕柔地摸著自己受傷的臉部,對於受傷的眼睛和鼻子充滿了歉疚之情。他身體單薄不善武力,他沒能保護它們。最後楊泊的手指停留在鼻孔處,他輕輕地摳出一塊幹結的淤血,抹在玻璃鏡子上,然後他注視著那塊淤血說,噁心。真的令人噁心。

  第二天又是寒風蕭瑟的一天,楊泊戴了只口罩想出門去,走到門口看見樓道上並排坐著幾個擇菜的女鄰居,楊泊又回來找了副墨鏡遮住雙眼。楊泊小心地繞開地上的菜葉,頭向牆的一側歪著。後面的女鄰居還是喊了起來,小楊,你們家昨天夜裡怎麼回事?

  楊泊站住了反問道,我們家昨天夜裡怎麼回事?女鄰居說,怎麼乒乒乓乓地響,好像在打架?楊泊往上拽了拽口罩,他說,對不起,影響你們休息了,然後他像小偷似的悄悄溜出了舊式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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