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離婚指南 | 上頁 下頁


  整整一夜,冬季的北風從街道上呼嘯而過,舊式工房的窗戶被風力一次次地推揉,玻璃、木質窗框以及懸掛的胳肉持續地撞擊著,對於失眠的楊泊來說,這種討厭的噪音聽來令人絕望。

  房間裡有一種凝滯的酸臭的氣味,它來自人體、床鋪和床鋪下面的搪瓷便盆。楊泊聞到了這股氣味,但他懶於打開窗戶使空氣流通起來。楊泊這樣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夜,孩子在熟睡中將一隻腳擱到了他的腹部,楊泊的一隻手抓著孩子肥厚的小腳,另一隻手揪住了自己的一絡頭髮。他覺得通宵的失眠和思考使他的頭腦隨同面部一起浮腫起來。在早晨最初的乳白色光線裡,楊泊聽見送牛奶的人在街口那裡吹響哨子,一些新鮮活潑的人聲市聲開始了一天新的合奏。楊泊知道天亮了,他該起床了,但他覺得自己疲憊不堪,需要睡上一會兒,哪怕是睡五分鐘也好。

  先是孩子醒了。孩子醒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聲啼哭,於是朱芸也醒了,朱芸的身體壓在楊泊身上,從床下抓到了那只便盆,然後朱芸坐在被窩裡給孩子把尿,便盆就貼著楊泊的臉,冰涼而光滑。他聽見朱芸嘴裡模擬著孩子撒尿的聲音,她嘴裡的氣息溫熱地噴到楊泊臉上,類似鹹魚的腥味。楊泊睜眼在妻子身上草草掠過,朱芸的頭髮散亂地被垂著,粉綠色的棉毛衫腋下有一個裂口,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她的臉色顯得枯黃發澀,楊泊不無惡意地想到了博物院陳列的木乃伊女屍。

  你該起床了,去取牛奶。朱芸瞟了眼桌上的鬧鐘說。

  楊泊朝外側翻了個身。這句話也是他們夫婦每天新生活的開始。你該起床了,去取牛奶。幾年來朱芸一直重複著這句話。楊泊突然無法忍受它的語調和內涵。楊泊的腳在被子下面猛地一蹬,他說,我要離婚。朱芸顯然沒有聽清,她開始給孩子穿棉衣棉褲。朱芸說,我去菜場買點排骨,你馬上去取牛奶,回來再把爐子打開,聽清楚了嗎?

  我要離婚,楊泊把腦袋蒙在被子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沉悶,語氣卻很堅定。床板咯吱咯吱地響了一會兒,朱芸走出了房間。她打開了有線廣播的開關,一個女聲正有氣無力地播送天氣預報。關於最高溫度和最低溫度,關於風力和風向,關於渤海灣和舟山群島的海浪和潮汛。楊泊不知道這些東西和他的主活有什麼聯繫,他也不知道朱芸為什麼每天都要準時收聽天氣預報。現在他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倦意,他真的想睡一會了。

  大約半個鐘頭以後,朱芸拎著菜籃回家,看見孩子坐在地上,將糖果盒裡的瓜子和水果糖扔得滿地都是,而楊泊仍然沒有起床,你今天怎麼啦?朱芸溫怒地走過去掀被子,你不上班嗎?你不送孩子去幼兒園啦?她的手被楊泊突然地抓住了,她看見楊泊的頭和肩部從被窩裡慢慢升起來,楊泊的眼睛佈滿血絲,一種冰冷的陌生的光芒使朱芸感到很迷惑。

  我要離婚,楊泊說。

  你說什麼?你是在說夢話還是開玩笑?

  說正經的,我們離婚吧。楊泊穿上假領,濁重地舒了一口氣,他的目光現在停留在牆上,牆上掛著一幅彩色的結婚合影。楊泊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暖昧的微笑,他說,我想了一夜,不,我已經想了好幾個月了,我要離婚。

  朱芸抓住棉被一角怔在床邊,起初她懷疑地看著楊泊臉上的表情,後來她便發現楊泊並非開玩笑,朱芸的意識中迅速掠過一些楊泊言行異常的細節。一切都是真的,朱芸臉色蒼白,她看著楊泊將他汗毛濃重的雙腿伸進牛仔褲裡,動作輕鬆自如,皮帶襟上的鑰匙鏈叮叮噹當地響著,朱芸揚起手朝楊泊摑了一個耳光,然後她就嗚嗚地哭著沖出了房間。

  自楊泊表明了離婚意願後,朱芸一直拒絕和楊泊說話。朱芸不做飯,什麼也不吃,只是坐在椅子上織孩子的毛衣,偶爾她用眼角的餘光瞟一下楊泊,發現楊泊胃口很好地吞咽著通食方便面,朱芸的嘴唇動了動。她輕輕罵了一句,楊泊沒有聽清她罵的什麼,也許是畜生,也許是豬玀,但他可以肯定朱芸在罵他。楊泊聳聳肩,把碗裡的由味精和香料調製的湯也喝光了。楊泊故意很響亮地順著嘴,他說,世界越來越進步,日本人發便了方便面,現在女人想讓男人挨餓已經不可能了。他看見朱芸繃著臉朝地上陣了一口。她用竹針在燙過的頭髮上磨了磨,又罵了一句,這回楊泊聽清了,朱芸在罵他神經病,楊泊若無其事地從她身邊走過,挖了挖鼻孔,然後他舉起食指凝視著上面的污垢,一點不錯,我就是個神經病。楊泊說著就將手指上的污垢噗地彈到了地上,神經病和智者只差半步。

  冬日的黃昏淒清而短促,烤火的爐子早已熄掉,誰也沒去管它,朝北的這個房間因此陷入了刺骨的寒冷中。楊泊坐在桌前玩一副破舊的撲克,牌陣總是無法通聯,他乾脆將撲克扔在一邊,轉過臉望著沙發上的朱芸,他看見朱芸的臉上浮動著一些斑駁的陰影,他不知道那些陰影是窗簾折射光線造成的,還是直接來自她惡劣的心情。現在他覺得朱芸的坐姿比她站著時更加難看,而她在黃昏時的儀容也比早晨更加醜陋。

  你老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楊泊搓了搓凍僵的手,他說,不說話不能解決問題,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跟畜生說話。朱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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