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十五


  十四

  學院已經開學了,我不能再在圖書館裡住。我必須挾著那捆鋪蓋卷回羅家小院去,現在我已經不怕老羅夫婦對我的折磨,我怕的是靈虹的幽魂留在我們屋子裡的血腥的氣味。我總覺得靈虹流出來的血會遍及她生活過的每一個地方。我害怕那些血會追蹤我出現在我的幻覺中我的夢裡。有一天我記起9月2號的電話。我給那位文學編輯掛了電話。我聽見他的聲音時忽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個聲音跟水揚竟然一模一樣。我心中又頓生不祥的預感。「別著急,我還沒看完呢。」他說。

  「為什麼還沒看完?說好9月2號給我回音的。」「你這篇稿子非同一般,得認真看看呐。」他在電話裡嘿嘿笑起來。我回味著他的笑聲,猛地覺得那種態度有詭秘之處。掛上電話後我有點恍惚,恍惚記得我那天去送稿時,看見他的床頭放著一本藍色封面的書,那本書會不會就是安德雷斯的《井中男孩》呢?我像一個夢游者夢遊多日被這個猜想嚇醒了。

  我想即使他沒有這本書他發表了我的《井中男孩》,那麼別人呢?別人總會發現問題,他們會義憤填膺地上書報紙雜誌把我罵成一堆狗屎。肯定會的。每一個人都在投機取巧但每一個人都痛恨投機取巧。我拚命抓著自己冰涼的臉,然後重新撥號找那位編輯。他拿起話筒的時候大概很不耐煩,他說:「你也太著急了,要成名也不是這幾秒鐘的事。」「我想把……」我抓緊了話筒卻說不下去。他說,「你想快點聽消息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我說,「你別怪我,其實不是我的錯。」他說,「什麼錯?誰錯了?」第二個電話打到這兒我又掛了。我心事茫茫昏頭昏腦地溜出圖書館,一直走到學院的操場上。我想這個倒黴的季節我都幹了些什麼呀!就這樣我看見了夏雨他們班在上體育課,一個瘦巴巴穿紅球衣白短褲的體育教師在指導夏雨她們跑百米衝刺。

  夏雨在女孩群裡掄胳膊踢腿的。抽空還給我飛了個媚眼。換句話說就是我恰好看見了夏雨跑百米的情景。這是倒黴的季節的連鎖反應。我看見緊束腰帶的夏雨和其他女孩一齊跑了出去,她的跑步姿勢就和她跳舞一樣漂亮優美,前50米她跑在最前面。但是我聽見她突然慘叫了一聲,緊接著坐到了地上。我不知她是腳扭了還是跑不動了,我和體育教師一起跑過去拉她時,看見她拚命併攏著雙腿,低頭看著地上一攤血漬。「你怎麼啦?」我問她。她臉色蒼白,看了我一眼,突然尖聲哭起來。那是我頭一次聽見夏雨哭。我看著那血猛地想到夏雨是流產了。我又去拉她時被她摔開了,她哭著喊:「你走開,不關你的事。」這時女孩們都圍過來了,一陣七嘴八舌後她們面面相覷著,商量把夏雨送哪家醫院去。

  夏雨又哭叫起來:「你們都走開,不關你們的事。」我退到一邊望著這令人難堪的情景,直覺得心如枯木。我想我害怕的一切終於來臨了,它是一團黑雲總在追逐我,它會拋下一條黑繩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帶到我要去的地方,但是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這個倒黴的季節這些人到底會把我送到哪裡去呢?夏雨從醫院回來時換上了她的白裙。我看見學生科的兩個女幹部一左一右挾著她,把她領到了學院辦公樓裡。我知道夏雨懷孕的事情已經讓全世界發現了。夏雨完蛋了,我也跑不了。那天我在圖書館徘徊了一下午。我無意中踩到了館長的腳,沒想到他回過頭狠狠瞪了我一眼,而且一改溫和敦厚的作風,罵我:「臭流氓!」

  十五

  我懷疑這個倒黴的季節將置我於死地,不如逃走,像老皮那樣逃到世界的角角落落,拋掉城市拋掉人群拋掉性欲拋掉氣泡般飄浮的虛榮的夢想。

  我回憶了一下,我想逃走的念頭就始於那天晚上。那天傍晚我收拾鋪蓋準備回羅家小院的時候,看見草席裡掉下一封信。信封還是好多年前印刷的紅燈記信封呢。在與我通信的人中只有父親藏著這種信封。郵戳上寫著8月19號。我奇怪父親的信來了這麼多天我竟然還沒有拆開。我看信的時候眼淚就糊裡糊塗地掉下來了。父親這封信上沒有像以往那樣罵我個狗血噴頭,他只是告訴我,母親患青光眼了,一隻眼睛已經沒用了,趁另只眼睛還看得見的時機你回一趟家,讓她看看你。父親說你願意回就回,不願回我也不求你,隨你的便。我揣上那封信,把鋪蓋卷綁在自行車架子上,趁大家上食堂吃晚飯的時候,悄悄地溜出了校門,我騎到市中心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夏雨,她從一家冷飲店的茶色玻璃門後跳出來。嘴裡塞滿了白糊糊的冰淇淋。我想溜已經來不及了,她跑過來攔住了我的車頭。「你想溜,溜哪兒去?」

  「我不是溜,我太困。回羅家莊睡覺去。」「給我下車。」夏雨拚命推我,「我讓開除了,明天滾蛋,你今天不請我到冷飲店坐坐?」

  我下了車跟夏雨往冷飲店走。走到大玻璃前我突然發現夏雨不是一個人來的,大玻璃後面坐著一個新潮青年,穿紅著綠,胸毛鬍鬚都很發達,正對我們瀟灑地微笑。我的心一抖索,不知怎麼發出了一聲奇怪尖叫,隨後摔脫夏雨奔回到自行車座上,騎著就跑。

  這回是真溜。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倉皇可笑地逃跑。我害怕他們,我害怕一切熟悉的和陌生的人。我拚命蹬著車,逃過城市霓虹閃耀的街道和建築。我回到羅家小院的時候天已黑透,跌下車渾身散了架,直冒虛汗,就像發了場瘧疾。老羅夫婦把鐵柵欄門關上了。我一搖門黃狗就叫起來。黃狗已經不認識我了。女房東拿著個電筒閃出來,警惕地照著我的臉,照了足有五秒鐘才驚叫起來。「是你大學生啊你到哪裡鬼混去了。」我挾著鋪蓋進院,又聞見那股熟識的牲畜和柴草的腐臭味,而雞鴨豬狗都安詳地睡著了。

  女房東抓著手電跟在我屁股後面上樓,來回地問,「你到哪裡去了你是不是去租別人的房子了?」我說:「我是去找房子就是找不到我住的房子。」女房東又說:「可不是嘛房子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過了這村就沒那店啦。」我進了房間趕緊把門關上。我沒有拉燈。在一團漆黑中到處留下這個倒黴的季節的氣味和痕跡。要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爬到床鋪上睡覺。要爭取馬上睡著。否則驚醒了世界,沒准災禍將再次降臨。「你要洗澡就洗澡吧,不管你了,反正也不在乎那幾個水費。」女房東在門外喊。

  在這個夜晚。我獨自走在寂靜的濕漉漉的石板路上尋找家門。有一條路是我小時候滾鐵箍上學的路,我記得那條路有300米長,走到盡頭就是我家院子。但我怎麼也走不完,繁茂的梧桐不斷地重複掠過我身邊,走過了無數相仿的水井,但我怎麼也不完那條路。我聽見街道另一側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人影從黑暗盡頭奔跑過來,擦過我的肩膀。他回過頭朝我笑了笑,牙齒像星星一樣閃亮。我認出那是南方小城著名的拒捕逃犯。小城的電線杆上到處張貼著捉拿他的佈告,佈告上說那人從北方流竄而來,犯有殺人罪、搶劫罪、流氓罪和擾亂社會治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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