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九

  圖書館的樓頂上垂下一根泄水管經過窗口。我在學校蟄居的那些夜晚,總是聽見泄水管裡汩汩的水流聲。有時候恍惚覺得外面在下雨。雨聲像我的南方小城的秋雨一樣寧靜淡泊。這時候我的身體就會發生某種變化,我會像個嬰兒一樣把身體緊緊地

  蜷縮起來,兩隻手朝空中抓取一團虛無的東西。這很奇怪,讓人看見了就是一件丟臉的事。

  更奇怪的是我經常在黑暗中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那個男人就蹲在我家半人高的院牆上,四處張望。我出門上學的清晨看見了他,他的頭髮上凝結著夜來的露珠,瘦長臉蒸發著一種朦朧的銀色氣體。他蹲在院牆上朝我吹了聲口哨倏地跳到街上消失了。那個人就是我們小城聞名一時的拒捕的逃犯。那個人在小城裡流蕩了近一個月後死在我家隔壁那條死巷裡。他不願意被捕,人們用七顆子彈最後捉住了他的屍體。他的屍體從我家門前拖過去,留下逶迤的紫色血痕。小城的居民從電線杆上的佈告裡知道了那個陌生逃犯,佈告上說他犯下了搶劫罪、流氓罪、殺人罪、擾亂社會治安罪。

  時隔這麼多年我仍然記著南方小城的逃犯,這也很奇怪。

  十

  老皮突然給我來了封信。信封是用牛皮紙糊的,上面沾滿了油膩和無名印跡。我看看郵戳,是新疆阿克蘇。看來老皮真的實現了諾言:赤條條一人浪跡新疆。拆開信封,首先掉下來的是一條纖維狀的

  黑糊糊的東西。我一摸,發現那不是牛肉幹,而是牛糞幹。信上寫著兩行龍飛鳳舞的字:

  我學會了趕馬車。送你一條牛糞幹。

  我要來你處玩,請準備好酒好煙和回程路費。

  我對老皮的信心存疑竇。老皮給我寫信一直沒有規律,有時候隔半年收到一封,有時候一天竟然收到三封。以前他總是在信封上一上一下寫好我和靈虹的名字,還用鬼頭鬼腦的「~」符號把我們串起來,這次卻沒有,收信人是我一個人,他把我的名字寫得缺胳膊少腿的,有點居心不良。

  我懷疑老皮知道了我和靈虹分手的消息。我一直認為即使讓全世界都知道這消息也不能讓老皮知道。當初靈虹跟我走的時候,老皮把我約到足球場的看臺上坐了一夜,坐了一夜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如果是別人,我就用牙咬死他。」我們的同學都知道我和老皮爭奪靈虹的愛情戰役曠達二年之久。那場愛情戰役的奇特之處在於我跟老皮依然是好朋友。老皮心底承認我以後會比他強,他就認輸了。最後他嘬起蒼白的嘴唇向我吹奏了《乘飛機遠去》,以示告別。

  我想最大的可能是靈虹自己把一切告訴了老皮。她這麼做的目的就像她的思想一樣混亂不堪。你不知道她到底要什麼。你不知道你應該給她什麼。即使上帝也不能給靈虹理出什麼思緒,難道老皮這個糊塗蛋能拯救靈虹嗎?第二天我在資料室整理卡片的時候,聽見走廊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去一看,看見了一個穿戴極其肮髒不合時宜的傢伙對我手舞足蹈地叫喊,雖然他把自己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還是一眼認出他是老皮。「李彤,你還活著啊!」老皮大叫。

  「上帝保佑,我們都沒死。活著多好。」我也大嚷。我把老皮頭上的狗皮帽子摘下來,看見皮毛上積落了好幾種顏色的塵土,老皮的身上散發著牛車、馬車、汽車和火車上的組合臭味,他的瘦猴臉已經疲憊得發紫雙腿卻還在蹦啊跳的,這讓我很感動。我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托住他的亂蓬蓬的腦袋朝閱覽室裡走。「我暫時沒有房子住,你就先在書架後面躺一會吧。別著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不睡。我的熬夜紀錄是五天五夜。還沒到呢。我就想跟你聊。」「聊什麼?聊你的浪新疆奇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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