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井中男孩 | 上頁 下頁


  「胡說。」我握緊拳頭敲著她們的床架子,「誰也別抵賴,反正是你們兩個人中的一個,不是你就是她。」「我真的沒有倒水。」胖女孩臉上一副天真未鑿的表情,「我才醒來。」我們目光逼向那個瘦女孩。瘦女孩把手中的書啪地摔在桌上,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又抓起一隻布老虎玩,她好像很不樂意回答我。我發現她穿的裙子也是藕色的,和靈虹那條裙子是一丘之貉。她的態度好像是被我澆了水似的。「那麼是你小姐倒的水?」我對她說,「你憑什麼迫害我?」「我沒有倒水。」瘦女孩尖聲喊了一句,啪地又把布老虎砸到床上,她的火氣竟然比我還大,「我不想說話!」「好吧,你們犯了錯誤都不肯改正。我有辦法收拾你們。」我朝她們微笑了一下,然後指著冷面美人問胖女孩,「你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夏雨。」胖女孩說,「夏天的夏,下雨的雨。」「下雨?」我說,「她是挺會下雨。」

  我走出女生宿舍後發現胖女孩悄悄跟在後面。她把我叫住說,「我看見她倒的水。你可以去找系裡王書記反映。夏雨做錯事從來不肯承認。」「當然要反映反映。」我朝胖女孩做了個鬼臉。那個穿藕色裙子的夏雨在我看來和靈虹患有同樣的少女綜合症。我把頭髮洗乾淨以後忽然覺得這只是一件滑稽事了,我已經沒有興趣去系裡反映夏雨的問題了。看在藕色裙子的分上,饒恕世界上一切女孩吧。第二天夜晚我在圖書館裡繼續寫《井中男孩》,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我以為是老館長前來騷擾我的創作,趕緊藏好稿子換了一堆卡片在桌上,開了門一看竟是夏雨。「是你?」我說,「別害怕,我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了。」「我不是來認錯的。倒一盆水在你頭上其實只需要說一聲道歉。我不過是不想跟人說話。」

  「那你現在幹什麼來了?」

  「現在我想找人說話了。現在我空虛。」

  「那太好了,進來吧。你空虛,我也不充實。」夏雨的眼影和口紅抹得窮凶極惡,在燈光下顯得孤僻而又性感。她把藕色的裙子一撩,跳到長條桌上一坐,說:「今夜孤獨者長談,談什麼都行。」

  「談得太長不行。」我說,「我正在寫一部偉大的小說。」「現在這社會是人是鬼都是寫小說寫詩的。真他媽噁心。小說能填補精神的空虛嗎?全世界都在裝假,我走來走去都碰到的黑白臉譜,沒有人味,沒有色彩。女的裝天真,男的假深沉。都在裝假。誰也不敢暴露一點角落性問題。」「我不愛裝假。我敢暴露我的角落性問題。」我凝視著夏雨裸露的肩胛說,「譬如說我現在想跟你睡覺。」「嘻嘻。」夏雨笑起來,「那完全可以考慮。關鍵在於我動不動情,你懂嗎?」我想那個夜晚不宜渲染。

  一切都是因為倒黴的季節加上悲愴的心情,情欲的細菌飛過來了你會自然地張大嘴巴。我想我流氓我惡棍我犯罪但我不是唯一的,這是我幹每一件壞事時的安慰。我曾經想尋找夏雨的血,但是沒有。我尋思那兩個女孩的區別可能就在這兒了。我們在長條桌上鬼混的時候,倒黴的事情又發生了。我聽見一記沉悶的響聲,《井中男孩》的手稿從書架上自行墜落,墜落後又碰到一隻電熱杯上,電熱杯裡正煮著咖啡,咖啡都溢出來,溢在雪白的稿紙上。我喊了一聲:井中男孩!但夏雨的手臂使勁扣住我的脖子,我無法掙脫。我的《井中男孩》已經寫到第五章了。

  《井中男孩》的第五章

  我悄悄走近水井。木門敞開著,因為上面沒有蓋,陽光從天空射下來。我意外地發現我長高了一點,但還是夠不著井沿,看不到井裡。我從附近搬過一塊石頭,站到石頭上往井裡看,我大大地吃了一驚。我看見下面有個小男孩向上窺看,我剛看到他的臉,就立即回想起過去別人講的故事,根據他們的故事,我知道那是男孩,不是女孩。好久好久,

  我忘記了男孩是在水裡。他下面是天空,正像我上面是天空一樣。我在井沿上深深地探出身子。現在我看見,我做什麼井裡的男孩就做什麼。我感到他也在摹仿我。我問自己,要是我現在沖下井去,向他沖下去,我是不是會一直沉到下面的天空去?下面的男孩雖然沒有跌下去,可是只要他願意,他會立即讓自己沉到無止境的藍色中去的。他像釘在天花板上的蒼蠅那樣,用頭倒掛著。這肯定十分有趣。這樣往下沉,越沉越深,一直沉到天空中去。不過,也許我先待在井裡的男孩身邊,幫他看鵝。下面的水井四周也許有草地,只不過一切都是頭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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