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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蘇醒

  後來醫生告訴她,她昏迷了十八個小時。

  她蘇醒過來的第一眼,看見自己的頭頂懸著三隻輸液瓶。亂糟糟的急診室裡,兩個年輕女護士白色的身影來去匆匆。她的左右兩邊都塞滿了病床,空氣裡縈繞著一股酸臭的氣味。有個老婦人在大聲地呻吟,疼死我了,你們讓我死,不是都嫌這裡擠嗎?我死了,給大家騰個地方。旁邊不知是誰接了她的話茬,你死了,馬上又來個搶救的,你能騰出個什麼地方來?好死不如賴活,還是活著吧。

  她活著。她記起來公路上詭秘的風景,懷抱紙箱的祖父,紙箱裡的兩隻兔子,還有那輛憤怒的運煤卡車。十八個小時之後,她清醒地認識到,她在那條公路上收到了死亡精心修飾的禮物。那個卡車司機的吼聲猶在耳邊,去太平間去太平間!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宣讀了命運對她的審判,如此簡潔,充滿正義。離太平間還有一步之遙,她又活過來了。是誰推翻了那個陌生男人對她的判決?她活著,並沒有感到絲毫的慶倖,她的心裡充滿了委屈,還有氣惱。

  鼻子裡塞了飼管,手上打了針頭,身上纏著繃帶,她不能動。試了試腿,左腿被固定了,右腿的活動還算自如,於是她用力地蹬踢著床鋪,人都死了嗎?來人,放開我,快放開我。她的叫聲引來一個怒衝衝的護士,護士本來要教訓她一頓,看她的表情又兇悍又悽楚,扭身走了,說,我沒空跟你吵架,我找你家屬來。

  最初她以為護士弄錯了她的身份,除了過世的爺爺奶奶,她還有什麼家屬?大約過了十分鐘,有個婦女捧了一串香蕉,風風火火地進了急診室,她只是覺得來人面熟,等到那婦女慢慢靠近她的病床,俯身看著她,那張憂愁而悲慟的面孔充滿了尖針一樣細碎的寒光,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她認出來了,那是柳生的母親邵蘭英。

  邵蘭英近年老了許多,頭髮灰白了,以前白嫩的皮膚終究敵不過歲月的腐蝕,不僅起了褶皺,還長了幾顆褐色的老人斑。邵蘭英摸了下她的頭髮,摘下一粒煤屑,撚一下,扔掉了,她用床單擦了擦手,說,髒死了。

  她容忍邵蘭英坐在自己的身邊,但及時地把臉孔側向了另一邊,表明她不準備與邵蘭英交談。她等著邵蘭英發言,偏偏對方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歎氣,一聲長一聲短的。她終於還是無法忍受,率先出言抗議,阿姨為什麼要坐我身邊歎氣?你歎什麼氣?她說,你兒子,他活著的吧?

  如此不友善的態度,讓邵蘭英又多歎了一口氣,邵蘭英說,仙女啊,我不計較你,從小說話就不中聽,出落成這麼漂亮的大姑娘了,還是改不了你這臭脾氣,他活著,你也活著,不幸中的大幸,難道你不開心嗎?

  請你別在我身邊歎氣。她說,我無所謂,我不舒服,聽見別人歎氣就犯噁心。

  邵蘭英剝了個香蕉,試圖往她嘴裡喂,看她緊咬住嘴唇,也不強求,自己吃了。邵蘭英說,仙女啊仙女,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你跟我們家有緣分啊,最近柳生的魂不在身上,我右眼皮老是跳,擔驚受怕好一陣了。我也不怕你不愛聽,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柳生在一起!人倒起黴來沒辦法,怕什麼就來什麼呀,柳生開車那麼多年,從來沒出過事,這下可好,捎上你這個仙女,一出就是大車禍,差點丟了命。

  阿姨你別說了,我都懂了,我是掃帚星,我承認還不行嗎?她閉上眼睛,下了逐客令,我剛剛活過來,沒力氣陪你說話,去陪你兒子說話吧。

  我可沒說你是掃帚星。邵蘭英說,我知道你沒力氣說話,你好好躺著,聽我說幾句。世界那麼大呢,你那麼漂亮,又會唱歌會跳舞,可以去香港臺灣發展,至少也可以去北京去上海當歌星,為什麼要回來我們這個小地方呢?你要回來,我也擋不住你的道,怎麼又去招惹柳生呢?人都有記性,也不用我提醒你吧,你們是前世冤家,湊到一起就是禍,誰也沒有好果子吃呀。

  我有記性,是你兒子沒記性。她說,你走吧,去問問你兒子,他為什麼沒有記性?

  他也該罵,男人都是輕骨頭,看見漂亮姑娘就犯賤,管不住自己的。邵蘭英潦草地罵了兒子,還想繼續數落她,看看她的眼睛已經泛出了一絲淚光,只好就此打住,伸手替她拉了一下襪子,還是你仙女命大啊,什麼事也沒有,醒過來就能發脾氣!邵蘭英說,我家柳生這回慘了,人財兩空,斷了三根肋骨一根腿骨,臉上縫了六針,破相啦!那麵包車撞得稀巴爛,以後拿什麼做生意?

  她濕潤的眼睛很快乾涸了。那串香蕉放在她枕邊,被她用手一掃,掃到地上去了。她說,阿姨你不知道我有多煩,你行行好,快點出去,你要不出去我就起床,我出去。

  邵蘭英從地上撿起了香蕉,周圍的病人們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她很大度地一笑,說,現在的年輕人,跟他們計較不得,誰懂禮貌?都是長輩寵出來的,受點他們的氣,也是活該。她這麼安慰著自己,又彎著腰湊到了病床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也不好,還有最後一句話,說完我就走。邵蘭英目光炯炯,兩側的鼻翼不知為何抽搐起來,仙女啊,你躺在病床上,我也不忍心跟你吵架,就是要問問你,這麼多年了,柳生欠你的債,是不是還沒有還清?以前要是沒還清,這下,該都還清了吧?

  她驚訝地凝視著邵蘭英的面孔,緊緊地咬著嘴角,似乎在心裡掂量那一句話的重量。過了幾秒鐘,她的眼神恢復了常態,煩躁,尖銳,桀驁,嘴角上綻露出一絲堅硬的微笑。

  這就還清了?不一定。她用一種誇張的嬌滴滴的聲音說,阿姨,那可不一定哦!

  胎兒還在她的腹中,安然無恙。

  醫生告訴她,這麼嚴重的車禍,你沒有流產,算是一個奇跡了,你的孩子,比你還命大。她對這個喜訊反應木然,只是用手指在腹部小心地揉了一下,說,無所謂,我沒什麼感覺。這是實情,她的母愛不過是另一個胚胎,處於液體與固態之間,模模糊糊的,忽大忽小的,所謂的母愛,離她還很遠。她從來不是那種喜愛嬰兒的女人,她只偏愛小動物。現在,什麼都丟了,只保住了一個胎兒,她不知道是否值得慶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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