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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水塔與小拉

  一輛破舊的麵包車停在順風旅館門外,她驚訝地發現了柳生的身影。柳生穿著白襯衣和黑色西褲,衣冠楚楚的,正用抹布擦著麵包車的擋風玻璃。見她在臺階上發愣,柳生滿臉堆笑,朝她擠了擠眼睛,哈羅,白小姐,你從日本回來了?

  她沒有料到柳生等在外面。那兩個香椿樹街男人的關係令人費解,她分不清他們是朋友,還是敵人,或者乾脆就是同夥?她不清楚現在誰是老大?唯一清楚的是她的處境,現在她像一個獵物,他們是兩個獵人,她被圍剿了。她罵了一句粗話,返身走回旅館,倚靠著玻璃門怒視柳生,你們兩個人,到底搞的什麼鬼?

  柳生用抹布擦了擦手,走過來要跟她握手,被她用力撥開了。你誤會了,我們是來跟你敘個舊。柳生說,保潤請我開車,說給他當司機,給你當保鏢,他說要請你跳小拉,怕你不給面子,我來了,你不就放心了?

  她厲聲道,你也不是什麼好人,憑什麼讓我放心?

  柳生做了個鬼臉,看看順風旅館的招牌,說,連我也不放心?那老阮你總歸放心的吧?你去問問老阮認不認識我?他以前開餐館,都是我給他送菜的。你去問他,我柳生是不是好人?

  她仰著臉思忖一會兒,豪邁地走下了臺階,什麼好人壞人的,本小姐還怕壞人?她將一片口香糖塞到嘴裡,鄙夷地說,你們好我就好,你們壞,我比你們更壞,今天就跟你們走,我倒要見識一下,看你們的小拉怎麼跳。

  她素來不辨方向,麵包車駛上了郊區公路,才發現那是去井亭醫院的路,保潤所稱的別墅,原來是井亭醫院的水塔。這個舞會的目的地太陰險了,這樣的和解之路,閃著一圈邪惡而深沉的光暈,她的腦袋訇地一響,依稀看見一個黑暗的陷阱,十分鐘前的豪邁,忽然便煙消雲散了。停車停車,我不跟你們去,我憑什麼跟你們去跳舞?她大叫著去拉扯柳生的胳膊,麵包車在高速公路上扭出了一個S形。柳生趕緊刹車,麵包車停在了路邊。冷靜,白小姐你冷靜點!不過是去敘個舊跳個舞啊,有我在,能出什麼事?她朝柳生臉上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們倆的智商,加起來也沒我高,敢把我當白癡?要跳舞去舞廳,跑水塔去幹什麼?說啊,你們究竟要幹什麼?

  柳生抹了一下臉,委屈地咕噥道,我不好說,是他要去水塔,是他要跟你跳小拉,十年前沒跳成麼,現在要補跳一次。她回頭朝保潤瞥了一眼,補?你到底要補什麼?你補了損失,我的損失找誰去補?保潤朝駕駛座上的柳生努努嘴,說,你的損失,找前面的人補。她的情緒一下失控了,推開車門就往下跳,嘴裡喊,兩個人渣,你們倆跳小拉去,我不奉陪,本小姐不做你們的舞女!

  她沒來得及跨過隔離欄,保潤從後面擒住了她,他的鼻息急促地噴在她脖子上。然後繩子來了,保潤的繩子來了。繩子先是箍住了她的肩膀,然後是胳膊,至多十秒鐘,她來不及掙扎,身體已經像一隻包裹被保潤拽在手上了。今天的舞會少不了你,不給面子只好捆人,算我對不起你了。保潤說,這是如意結,記得嗎?繩子如意不如意,要看你老實不老實,你老實就如意,你要是強了,繩子肯定不如意,自己慢慢去體會吧。

  車子又發動起來,她被保潤按在一隻塑料菜筐上,保潤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那只手大而粗糙,手心上有一絲淡淡的鹹味。如意結果然陰險,她越掙扎,繩子便越來越緊。繩子捆紮了她的身體,也勒斷了她的意志,她漸漸地安靜下來。一個噩夢回來了,一個記憶也回來了。疼痛回來了,羞恥也回來了。水塔在前方,水塔在目的地等待她。她不敢與保潤的目光交鋒。保潤的眼睛憤怒而空洞,空洞堪比當年,而憤怒比當年更熾熱更尖銳了。她寄希望于柳生,柳生從駕駛座上回過頭來,臉上有些歉意,但更多的似乎是怨氣,不怪我,怪不了我吧?你看你,還說你智商高?智商高的人會自討苦吃?你吃了那麼多年娛樂飯,都白吃了?法國日本也去過了,都白去了?拜託你不要裝烈女了,開放點嘛!

  她聽懂了柳生的勸告。你不是烈女。請開放一點。她在他們的眼裡是下賤的,她的身體在他們看來是一個秘密的花園,而他們是持票的遊客,她應該向他們開放。是什麼縱容了他們?是什麼貶低了她?辱沒了她?紛雜的往事裡隱藏著千百個理由,千百個理由都不公平。她仇恨地看著柳生的鼻子,那個高挺的鼻子堪稱完美,鼻尖上泛著一小圈油光。有一部分封閉的記憶突然喧囂而至,她記起了柳生青春期刀片似的腹股溝,他的生殖器像一根紫色的蘿蔔,在水塔的夕照裡閃爍錐狀的光芒。那光芒原始,蠻橫,猝不及防,它剝奪一個少女的貞潔,也刺傷了一個女人的未來。她想起了小拉。小拉。遺棄了十年的舞步,現在她都想起來了。咚嗒嗒咚。她朦朧的愛,從小拉開始,她熾熱的恨,也是從小拉開始。咚,嗒,嗒咚。一,二,三四。那舞步的節奏很像一個咒語,你墮落了,你墮落了。小拉,該死的小拉,小拉所有的舞步,都是墮落的咒語。

  她的淚水落在保潤的手上。保潤凝視著他的手背,手掌突然一翻,將那滴淚珠抹在繩結上了。繩結無聲地吞噬了她的淚水。那繩結出自一個捆綁天才之手,簡約而流暢,呈現出一種幾何線條,靜止不動的時候,她的身體並沒有太多的不適。她後來的順從,不知是出於智慧,還是因為絕望。井亭醫院到了,她聽見柳生和門衛熱絡地打著招呼,麵包車暢通無阻地經過井亭醫院的三道門崗,停在水塔外面的空地上。保潤終於鬆開了手,看看她的面孔,用手指彈掉她眼角的一滴淚珠,不管多漂亮的臉,哭腫了都很難看。他說,哭什麼呢?你欠我十年時間,十年自由,跳個舞就還清了,你會吃虧嗎?

  又進水塔了。

  她注意到水塔的門上新掛了塊小木牌:護工宿舍。她聞到了一股男宿舍特有的酸臭之味,來自鞋襪,來自久泡未洗的衣物。香火堂原有的格局並未有太多的改變,鄭老闆當年請來的菩薩還放在佛龕裡,供著一盤灰濛濛的塑料水果,佛龕下面擺了一張行軍床,皺巴巴的格子床單上扔著保潤的汗衫和運動褲,還有幾本花花綠綠的雜誌。最奇異的風景懸在她的頭頂上,她看見一根粗鐵絲橫跨半空,鐵絲上搭滿了長長短短粗細不一的麻繩,門一開,繩子聞風起舞,似乎在向客人表達熱忱的敬意。

  她命令保潤解開身上的繩子,遭到了拒絕。保潤說,怎麼?都進水塔了,你還想跑?她冷靜地說,你到底長沒長腦子的?不是要跳小拉嗎?你綁著我,我怎麼跟你跳?保潤觀察她的表情,似乎無法判斷她的誠意,用眼光徵求柳生的意見。柳生說,你別小看了人家白小姐,白小姐也是女中豪傑,說話算話的,你趕緊解開她吧。

  她不給柳生留面子,繩子剛剛離身,馬上就要復仇,手抬起來,原意是要打保潤,但保潤凜冽的目光使她膽怯,她退而求其次,走到柳生面前,賞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柳生捂住臉說,打我?好吧,沒關係,我替兄弟挨你的耳光,算我的榮幸。她氣咻咻地說,你們都欠打,綁女人的男人,算什麼狗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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