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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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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 祖父不認識保潤了。 祖父問柳生,保潤是誰? 柳生說,保潤就是保潤,保潤你都不認識了?是你孫子啊。兒子的兒子是孫子,你就他這麼一個孫子,記起來了嗎? 祖父說,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哪來的兒孫? 你不是孤寡老人,你有兒孫的。柳生說,你記得德康嗎?他爸爸是德康,德康是你兒子,保潤是德康的兒子,好好想一想,想一想就記起來了。 祖父念叨著德康與保潤的名字,過了一會兒,他堅決地搖頭,什麼德康,什麼保潤?我一點也想不起來。祖父的臉上露出了痛苦而煩躁的表情,用兩隻手按摩著腦門,你別讓我想事情,一想事情我腦袋就痛,我的腦袋又要爆炸了。 我也拿他沒辦法。柳生無奈地轉向保潤,攤開手說,你爺爺身體是不錯,腦子越來越糊塗了,去年他還念叨過你,今年誰都不記得了,現在,他就認我一個人啦。 保潤站在祖父的床邊,他的目光在柳生與祖父之間來回穿梭,有點焦灼,有點失望,漸漸的,他的唇邊流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好像祖父與柳生正在合演一齣蹩腳的雙簧,他不得不捧場,嘴裡發出一些奇怪的喝彩,好,很好。好得很。有一個瞬間,保潤似乎要放棄這個糊塗的親人,他朝病房外面走,走了幾步又返回來了。柳生沒有料到,保潤會突然撲向祖父,他用兩隻手夾住祖父的腦袋,發瘋般地搖晃起來,給我想,我是誰?想,給我好好想,德康是誰?保潤是誰?誰是你的孫子?你腦袋疼?疼死也要想,給我想! 祖父發出了一聲聲慘叫,柳生好不容易把保潤拽開,發現祖父的褲子上熱乎乎的,床鋪上也濕了一片,祖父尿褲子了。柳生對保潤說,你看你看,你把你爺爺嚇得尿褲子了。他不是故意忘記你的,這叫失憶,你懂不懂?你怎麼能這麼對待他? 這老東西,氣死我了。保潤走到窗邊,用手蒙著臉說,什麼失憶?我怎麼不失憶?操他媽的,氣死我了。 柳生從櫃子裡翻出一套病號服,替祖父更換褲子。這樣的事情,保潤不在他會做,保潤在旁邊,他做得就更積極了。祖父赤身裸體,瑟瑟地坐在床沿上,聽憑他的指揮。祖父雪白的頭顱一年一年地萎縮,已經狀如嬰兒了。祖父的身體處於風燭殘年,一切器官都在下垂,眼瞼下垂,眉毛下垂,胸脯下垂,睾丸下垂。風燭殘年的祖父有點臭了。他的頭髮是臭的,他的臀部是臭的,他的呼吸不僅發臭,還夾帶了一種爛鹹魚的腥氣。以前柳生伺候祖父總是吸著鼻子,這次他沒有,他替祖父穿好褲子,帶著一種解放的喜悅,好了,這次我替你換褲子,下次就是你親孫子替你換了。你熬出頭了,我也熬出頭了,大家都熬出頭了。 他瞥了眼保潤,保潤站在窗邊,表情木然,沒有感激之色,也沒有妒忌之意。他招呼保潤,你過來替他穿襪子,正常人的感情也要慢慢培養,何況你爺爺?從穿襪子開始,慢慢來,萬事開頭難啊。保潤挪了兩步,又站住了,他看著桌上一隻搪瓷杯子。杯子裡浸泡著祖父的假牙,一隻蒼蠅從窗外飛來,鑽進搪瓷杯子裡尋覓著什麼,保潤拿起杯子晃了晃,假牙叮噹一響,蒼蠅飛走了。保潤說,你替他穿,我無所謂,算我也失憶吧。什麼他媽的感情?我還稀罕感情嗎?早不稀罕了。 柳生不知說什麼好,自己動手替祖父穿著襪子,冷眼看見保潤在翻床頭櫃的抽屜,似乎要找什麼東西,他問保潤,你要找什麼?保潤說,照片,小時候拍的全家福,看看我們一家人以前是什麼模樣。抽屜的墊紙下面果然有那麼一張照片,保潤捏著照片,放到窗前的光線下看,突然笑了一聲,他媽的,沒我了,我沒了。柳生說,不是全家福嗎,你怎麼會沒了?保潤說,我的臉沒了,我媽媽的身子沒了,我爸爸全沒了,就他好好的,他都在! 柳生納悶地湊上去,發現那張全家福照片被水漬浸泡過,影像的侵蝕效果很離奇,產生了神秘的取捨。保潤胸前的紅領巾還在,但頸部以上都腐蝕了,保潤的母親只剩下半邊身體,依稀可見她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裙子,保潤的父親幾乎完全消失,唯一殘存的是一隻皮鞋。全家福照片裡只有祖父倖存,祖父在時間與水滴的銷蝕中完好無損,祖父的蒼老常在,祖父的猥瑣常在,祖父的怯懦常在。祖父穿深色的中山裝,腳上是一雙解放鞋,頭髮梳得整齊光亮。祖父當時尚屬健康,拘謹的眼神透露出一道狹窄的靈魂之光,他用躲躲閃閃的目光注視著攝影師的鏡頭,似乎向未來表達著某種深奧的歉意。對不起,你們都將消逝,只有我長壽無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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