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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後悔

  好多天過去了,白小姐那邊無聲無息的。柳生不知道她是否聽聞了瞿鷹的噩耗。她怎麼看待瞿鷹,這是她的事情,而他的義務是那匹馬,他以為她會來催討那匹馬,但不知道她是忘了馬,還是忘了她的債務,或者是在醞釀什麼新的人生計劃,他試探著打她的手機,信號已經不在服務區了。他說不出自己的心情是僥倖還是憂慮,設想了某種不祥的可能性,或許,她那邊也出事了。

  有一天他開車路過善人橋,看見橋堍的臺階上擠了很多人,原來捕撈船剛剛開走,船員們從橋洞裡撈上了一具無名女屍。他向那些看熱鬧的人打聽,多大年齡的女屍?是二十五六歲嗎?長得什麼模樣?別人都稱自己隨便瞎看,沒有去注意死者的年齡和容貌。他站在善人橋下,看著橋洞裡肮髒而靜止的河水發愣,先是擔心她的生死,瞥見臺階上來了兩名警察,便又開始為自己擔心了。他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偏偏遇見她,智商便急劇地降低,一不小心又淌了一次渾水,說不定,公安人員很快會找到他門上來了。

  她像一個魅影,悄然侵入他的生活。那魅影躲在暗處,妖冶神秘,充滿災難的氣息,不是在守候他,便是在召喚他。白馬不在了,她還在,她的魅影像一把劍,亮閃閃的懸在他的頭上。他思念那匹白馬,也牽掛著白小姐,只是他對白小姐的牽掛顯得怪異,那牽掛越來越消極,也越來越像一個道義的負擔了。

  喬院長算是消息靈通人士。有一天他們下棋,喬院長向柳生透露,鄭姐正在到處尋找白小姐,揚言要給她點顏色看了。鄭姐聲稱白小姐騙了鄭老闆三十萬,還不出來,炒她魷魚她還委屈,竟然拿走鄭老闆的一隻鑽戒,留下一張紙條昭告主人,說鑽戒用來做她的遣散費了。喬院長說鄭姐很懊惱自己當初順從弟弟,挑選白小姐做了公關小姐,她弟弟認不出蛇蠍美人,她是應該有這個眼光的。她親口對喬院長發誓,我饒不了那丫頭!遲早要擺平她,有錢還錢,沒錢讓她選兩條路,要麼毀容,要麼進監獄,這樣的丫頭,再也不讓她在社會上害男人了,我要為民除害!

  他聽得心驚,背上滲出很多冷汗,打斷喬院長說,不關我們的事,我們下我們的棋。但棋局也很肅殺,他定睛一看,他的黑棋已經沒有希望了,喬院長要追殺他的大龍,黑棋像一座華而不實的城堡,被一支白色冷箭射塌了。他瞪著棋盤苦笑,我輸了,肯定輸了。喬院長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你是輸了,輸給我是小事,一盤棋而已,千萬不要輸給她,那是一世人生,你輸不起的。他聽出喬院長話裡有話,哪個她?我還會輸給哪個她?喬院長你到底什麼意思?喬院長說,你是聰明人,什麼意思你心裡清楚吧?我消息很靈通,我是為你好。

  他母親邵蘭英的消息似乎也很靈通。不知是什麼人在街上告訴邵蘭英,說柳生和那個仙女談起戀愛了,還為她去討債,逼死了一個馬戲團的演員。她又驚又怕,回來向柳生興師問罪。柳生一口咬定是謠言,那是造謠,媽媽你怎麼相信謠言?邵蘭英說,人家平白無故造你什麼謠?他說,怎麼平白無故?人家嫉妒!看我家過上了小康生活,那麼多人心裡不舒服,難道你沒感覺?

  做母親的最瞭解兒子,凡事柳生否認得越徹底,邵蘭英通常都越有懷疑。在她看來,兒子當婚不婚,是一個最大的安全隱患,好比一道籬笆,四處鏤空,外面的野物容易鑽進來,家禽貓狗也容易鑽出去,為了防範,一定要紮緊籬笆。柳生這樣的兒子,總是需要管束,父母再怎麼操心,難免百密一疏,兒子若能締結一門理想的婚姻,才是紮緊籬笆的正途。邵蘭英與丈夫連夜商量一番,很快擬定了一個未來兒媳婦的名單。她走訪了相關的幾家人家,權衡之下,紹興奶奶的侄女小金符合她的要求,成了首要人選。邵蘭英也是專制慣的,事先沒有徵求兒子的意見,擅自敲定了約會的時間,沒料到柳生不僅違抗母命,還對無辜的小金姑娘進行了人身攻擊。

  誰要跟她約會?柳生說,她的臉比面盆還大,屁股像一袋麵粉,連個腰身都沒有,我好歹算個帥哥,你讓我跟她約會,不是給我製造醜聞嗎?

  邵蘭英認為兒子如此誹謗小金姑娘的容貌,一半是意氣用事,一半是思想幼稚,所以她努力地為小金的外貌辯護,結婚過日子,腰身有什麼用?人家小金是雙眼皮大眼睛啊,臉盤大一點怎麼不好?臉大福大你不懂嗎?還有屁股大,算什麼缺點?女人的屁股就是要大,屁股大,能生兒子的!

  你們那套審美觀早過時了,現在流行日韓系美女懂不懂?我的女朋友,還用你們操心?我要海選的,要決賽的,決賽時候要PK,那時候再帶給你們看,行不行?

  邵蘭英不懂什麼是PK,也不知道什麼樣的美女叫日韓系美女,很想弄清楚,香椿樹街上哪個姑娘算日韓系美女?那個仙女,現在又出落成了什麼系的美女?但她終究沒有這個心情,徑直跑到兒子房間裡,取出那套進口西裝,命令兒子穿,給我穿上西裝,穿上就去!人要講信用,約好了人家,你不想去也要去!

  柳生穿上了西裝,穿上了才向母親申明,今天我跟春耕他們打麻將,穿西裝看看手氣好不好,我不見那個醜女,影響心情,是你約的人,要去你自己去吧。

  邵蘭英勸也沒用,恫嚇也沒用,拿了把掃帚要打兒子,柳生整了整西裝迎上去,這套西裝三千塊,你捨得就掃,隨便你掃。邵蘭英氣昏了頭,丟下掃帚跺著腳,冷眼看見桌上的一串佛珠,抓過來就撚,這串佛珠在慈雲寺開的光,很靈驗,你這孩子還有沒有救,我來問問慈雲寺的菩薩!她手上惡狠狠地撚著,嘴裡念著經,每一顆檀木珠上映現的都是仙女的面孔,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有的正值豆蔻年華,有的已經被歲月打造過,妖媚惑人了。沉重的回憶使邵蘭英面色發灰,嘴裡不停地哀歎,不好了,不好了,慈雲寺的菩薩告訴我了,妖魔又上了你的身!她不是什麼美女,是你命裡的妖孽啊,柳生我告訴你,你要是還跟仙女糾纏不清,我們這個家,又要災禍臨頭了!

  他不得不承認,母親的佛珠不能預見幸福,預測災禍卻是靈驗的。該來的麻煩,還是來了。當天他在春耕家的麻將桌上,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那人自稱是鄭老闆的手下,催他把白小姐的馬送過去。他心往下一沉,嘴裡矢口否認,什麼白小姐黑小姐?我不養馬,我在打麻將,你們要買馬去內蒙古大草原,那兒有的是馬。對方似乎料到了他的口徑,很捧場地大笑,笑完了還祝賀他,手氣怎麼樣?祝你大杠開花啊。祝賀過後,那人才撂下了一句話,我們認識香椿樹街,認識你家的門洞,柳生,請你準備點好茶葉,我們去了要泡茶。

  那些要喝茶的人,來得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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