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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馬戲團

  誰不知道桃樹街上的東風馬戲團呢。

  這家馬戲團曾經無限風光,風光了三十年。他們馴養的駿馬最喜歡挑戰熊熊烈火,擅長穿越各種口徑的火圈。他們馴養的猴子熱愛勞動,善於模仿建築工人,肩上搭一塊花毛巾,心甘情願地拉拽最沉重的板車。他們馴養的老虎號稱音樂家,有著罕見的藝術素養,不僅歡迎馴虎師站在虎背上橫吹牧笛,還能用它的虎牙叼著牧笛,吹出《學習雷鋒好榜樣》的基本旋律。他們馴養的大象對體育運動很有好感,馴象師利用它的身軀鍛煉體魄,長長的象鼻是馴象師的單杠,馴象師吊在上面,可以連續做一百個引體向上。

  柳生記得以前看過一檔電視節目,東風馬戲團的一頭老虎和一個女馴獸員,分別代表動物和演員,接受主持人的採訪。他記得很清楚,老虎名字叫歡歡,女馴獸員的藝名是樂樂。印象最深的是樂樂回憶她與一個非洲總統和東南亞國王的交往,言辭之間,透露出那兩位貴賓曾經是她的超級粉絲。主持人問及一段傳說中的桃色新聞,樂樂女士,你能不能給我們說說,那個非洲總統是否曾經想把你帶回非洲?柳生豎著耳朵聽,柳生相信全市人民都豎著耳朵在聽,可惜女馴獸員閃爍其詞,既沒有澄清什麼,也沒有證明什麼。倒是那頭老虎的表現讓人歡喜,主持人當時請老虎向全國觀眾說點什麼,老虎歡歡嘴巴一張,吐出一個橫軸,然後用虎爪鋪開橫軸,鋪開了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恭喜發財!

  柳生不認識那個名叫瞿鷹的男人,但阿六迷戀過馬戲,見過舞臺上的瞿鷹。阿六告訴他,瞿鷹就是那個表演白馬穿火山的馴馬師,論馴術全國一流,又兼外表英俊瀟灑,當年曾經大紅大紫。東風馬戲團解散之後,阿六還見過瞿鷹,說他把馬戲團的馬牽到西郊遊樂場教人騎馬,阿六去騎了一次鑽火馬,只騎了十分鐘,也沒有鑽什麼火圈,瞿鷹竟然收他八十塊錢,狠狠地宰了他一刀。

  去馬戲團替人討債,這事情多少有點怪誕,柳生心裡沒有底。他原先想約上七八個精兵強將,以此營造必要的聲勢,但最後的結果不理想,只有阿六和春耕來了。阿六想要兩條香煙的犒賞,春耕胃口大一些,說我不要香煙,這次要到了錢,你再帶我去香港旅遊一趟。

  他們在桃樹街上尋找馬戲團,走來走去,浪費了很多時間,記憶中馬戲團那道威嚴的大拱門,似乎人間蒸發了。馬戲團原址東面的紅房子改頭換面,開了一家遊戲廳,很多孩子在裡面打遊戲,打出一片刺耳的嗡嗡的噪音。西面的房屋被一家絲綢經銷部佔用,櫥窗裡掛滿了花花綠綠的絲綢,店堂裡站著一個男人,拿了一隻電喇叭對他們喊,全世界最便宜的真絲,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進來看看進來看看!柳生走進了店堂,對那個男人說,你五大三粗的在這兒賣絲綢啊?我們不買絲綢,我們找馬戲團,那麼大的一道大拱門,怎麼會不見了呢?那人掃興地放下電喇叭,朝店堂外面指了指,哪兒還有什麼大拱門?要找馬戲團,到角落裡去找吧。

  他們轉回去,果然在角落裡發現了馬戲團的門。已經是小門了,準確地說,是一扇側門,開在遊戲廳的西牆上。門上貼著供電局的欠費通知單,還有老軍醫治療梅毒的小廣告,一張蓋著另一張。柳生推開門,看見一條窄窄的弄堂式的通道,通道盡頭可見一棵樹蔭濃密的大樹,樹上晾著一條格子被單。阿六鼻子靈,先聞到了馬糞的氣味,他跑進去對著走廊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研究了一番,說,是馬糞啊,這兒肯定是馬戲團了。

  他們穿過通道,都下意識地吸著鼻子。馬戲團的空氣是不一樣的空氣,有點腥,有點臭,還有一點點辛辣,那是動物們遺留的氣息。走近那棵大樹,阿六一眼認出是舞臺上的背景,他稱之為老虎樹。柳生問他為什麼叫老虎樹,阿六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小時候這麼叫的,因為這樹一擺出來,老虎就要登場了。老虎樹下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不知道是門房,還是過氣的演員,她懶洋洋地剝著蠶豆,豆子嗒嗒有聲地丟進碗裡,空癟的豆莢都扔到了一面銅鑼裡。她的目光落在柳生的公文包上,盤問道,你們哪兒來的?來買什麼?

  不買什麼。柳生說,我們來找人的。

  知道你們找人,找人買什麼?

  你們這兒不是馬戲團嗎?柳生好奇起來,你們馬戲團,能賣什麼?

  什麼都賣。賣了東西發工資。女人說,獅子賣了,老虎賣了,猴子賣了,連獸籠都開始賣了。

  阿六在旁邊插嘴,一隻老虎賣多少錢?

  女人從頭到腳地打量阿六,撇著嘴說,老虎渾身都是寶啊,要好幾十萬呢,一般人買不起的。

  那猴子呢?阿六又問,猴子便宜點吧?會拉板車的猴子,一隻多少錢?

  女人朝對面一間辦公室張望著,小張不在啊。她說,猴子的價格要問小張,他管猴子的。

  柳生及時推開了阿六,對女人說,你別聽他的,他連猴子也買不起。我們找瞿鷹談點事,瞿鷹住在這裡吧?

  找瞿鷹?那你們是來買馬的?女人說,只剩下他的幾匹馬了,他不一定賣,聽說要開騎馬俱樂部,做生意。你們要找瞿鷹,就跟著馬糞走吧,他住在馬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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