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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喬院長把柳生喊到辦公室去,當場數了一筆錢給他。柳生見錢就拿,拿了又有點膽怯,試探著對喬院長說,修廟請佛我不在行,要不,我再發個包,去替你找個行家來?喬院長疑惑地瞪著他,這要什麼行家?你以為是蓋大雄寶殿呢?暴發戶搞迷信,提供個場所罷了,只要金碧輝煌就可以!我這是頭一次見你躲生意,再發個包,你那一份錢不少掉很多嗎?柳生還是猶豫,說,不是錢的事,是我心裡犯嘀咕,我父母都信菩薩,把菩薩請到那水塔裡,菩薩會怪罪我吧?喬院長說,我也信菩薩,菩薩慈悲為懷,四海為家,沒你那麼小心眼,荒山野嶺都能建廟燒香,水塔怎麼啦?那水塔是五十年代建的,不是豆腐渣工程,菩薩在裡面很安全,怎麼會怪罪你?

  水塔裡的工程超出了他對所有生意的想像。他從來沒有料到,十年以後他會回到水塔,利用這座廢棄的水塔來賺錢。接手這麼一項工程,類似於清除一個噩夢,也類似於包裝一個噩夢,難度不高,卻需要一根強大的神經。這工程難為了他,但人情與利潤累加在一起,抵消了他心裡的不安,他終究還是忙碌了起來。

  水塔是他的禁區,他已經很多年沒去過水塔了。

  穿過樹林,還是那座水塔,水塔的頂部,依然是烏鴉的家園。青苔覆蓋了水塔,塵土覆蓋了青苔,歲月被歲月所遮掩,當年的犯罪現場,如今已經了無痕跡。一切應該都被遺忘了。水塔保持緘默,困擾他的是水塔頂上的兩隻烏鴉,他總覺得烏鴉的鳴叫有點反常,鴉鳴聲回蕩在清冽的空氣中,以尖銳而煩躁的音色,向他歷數人間滄桑。他畏懼烏鴉的鳴叫,他記得很清楚,當年逃出水塔的時候正值黃昏,四周一片死寂,唯有那兩隻烏鴉,發出了見證者尖利的鳴叫。

  他帶著三個工匠忙碌了一個星期,完成了水塔的改造和裝修。施工方案其實簡單,水塔被攔腰截斷,香火堂設在下面,他讓工人把通往水塔頂部的鐵梯封死了,按照他的思路,那個位置,正好被用來供放佛龕。當銹蝕的鐵梯消失在鋼筋水泥之中,一個噩夢被埋葬了,水塔裡的世界煥然一新。他欣賞著那堵嶄新的牆面,看著工匠往牆面上塗刷乳膠漆,心裡陡然升起奇妙的喜悅之情,他創造了那堵牆,似乎借機獲得了一次新生,因此,他一反常態,盡情地表揚了工匠們,幹得好,堵得很好,刷得也很好。

  工程收尾了,他給白小姐打電話,用公事公辦的口氣要求她來驗收工程。白小姐在電話裡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罵了一句髒話。他有此思想準備,敏捷地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她那邊掛了電話。他想像著她在電話另一端的心情,認定那樣一句髒話,不過出於一種輕微的怨恨,過去的事情,應該已經過去了。他走到水塔外面,仰視泵房幽暗的窗口,恰好一隻麻雀從樹林那邊飛過來,飛進了窗口。從此以後,只有鳥類可以進入那個禁區了。他感到欣慰。他親手堵住了一個黑暗的記憶,他親手堵住了一條通往罪惡的路,他把一個秘密交給菩薩,從此以後,仁慈的菩薩會鎮守所有黑暗的秘密。

  鄭姐選了個黃道吉日去請新菩薩,新菩薩來自更有名的崇光寺。但是黃道吉日管不了天氣。那天的天空陰沉沉的,水塔似乎並沒有做好迎佛的準備。夏日裡纏塔攀升的爬山虎,到了深秋氣力已經不支,大風吹過來,枯乾的枝蔓迎風飛舞,水塔看上去像一個披頭散髮的巨人,面目有點猙獰。他站在水塔的臺階上指揮兩個搬運工,把菩薩寶座從麵包車上請了下來。

  搬運工都是新手,幹活笨手笨腳的,一不小心,茲地一聲,菩薩腳上的一塊金粉被刮掉了,他不得不大聲提醒,小心腳!小心手!小心菩薩的頭!好不容易,菩薩的金身傾斜著進入水塔,立在一張大理石桌面上,原先模糊的身形顯出了莊嚴的氣勢,水塔開始被佛光照亮了。他盯著菩薩的金手,那金手是抬起來的,朝著西南方向,指尖上閃爍著五片金色的圓潤的光芒。依照他的理解,菩薩的手勢不是代表寬恕,便是代表遺忘。他感到安心,徹底信任了那片金光。他記得母親說過,誰能給新開光的菩薩敬第一炷香,一生將享受菩薩的保佑,他不敢敬第一炷香,怕被鄭家人發現痕跡,趁著鄭家人還在路上,他跪下來,搶磕了第一個響頭,他對菩薩說,菩薩保佑,我已經改過自新,我不是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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