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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楓林鎮不僅有個著名的監獄,還是一個古鎮。這類有歷史的小鎮夏天都比較涼快,樹木參天,房屋高大古老,總是體貼地給予沿途的行人一片蔭涼。他在蔭涼處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邊牆泥斑駁的祠堂,嘴裡說,沒意思,這種東西有什麼意思?後來就走到了一家雜貨店門口,一群小鎮青年聚集在此,亂哄哄的,圍著一張嶄新的檯球桌打球。

  他停下來看熱鬧。對於桌球,他其實一知半解,只不過小鎮青年們球技太濫,給了他逞能的機會。他嘴巴閉不住,手也閒不住,在旁邊指指點點,小鎮的青年們不買帳,他乾脆自己上了場,這一下就玩得不可收拾了。他愛面子,輸不起,一局輸了不服氣,再來一局,這樣玩了半天,店主出來收錢,對手讓他付錢,說你輸當然你付錢,他覺得合理,去找旅行包,這才發現他的包不翼而飛了。問旁邊的人,都說不知情,還有人反問他,你真的帶了包嗎?沒見過你的包麼。他又急又惱,脫口罵道,怪不得監獄選中了你們楓林鎮,原來抓人方便,你們這裡到處都是小偷!

  他犯了眾怒,被雜貨店門口的青年們團團圍住,差點挨了打。店主出面保護了他,但是同情歸同情,打桌球的那筆費用,店主無意豁免,他掏不出錢來,走投無路之間,想起口袋裡的特殊禮物,拿出那支圓珠筆摁一下,說,先來看洋妞,我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他的嘴裡發出了快樂的指令,脫,穿,穿上,脫了!店主和青年們都推推搡搡地爭搶有利位置,大家瞪大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圓珠筆,他一下又威風了,最後,把圓珠筆往店主手裡一拍,慷慨地說,德國進口貨,三百塊也買不到,今天算我倒黴,歸你了。

  等他趕回監獄門口,會客時間已經過去了。他看著接待室關閉的大門,看看自己兩手空空,攤開手,苦笑了一聲,說,好。這樣也好。雖然誤了正事,誤得荒唐,但也許那是天意,他很快原諒了自己:反正也沒有禮物了,反正他也不一定願意見我,反正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長途汽車的車票,對著監獄大門晃了晃,反正,我已經來過了。

  這些年來柳生一家風調雨順。用邵蘭英的話來說,都是積德行善修來的福。花癡柳娟的病奇跡般地好轉,出院了,天天坐在家裡刺繡,繡鴛鴦戲水,鴛鴦繡得活靈活現的。有人好心來做媒,對方是老西門一個坐輪椅的鐘錶匠,兩個人見面,竟然一見鍾情,柳娟及時嫁了,第二年便生了個小寶寶。是個女嬰,美如天仙,眾人見了,無不讚歎命運對柳娟額外的垂青。本來柳生一家與井亭醫院已經撇清了關係,不必與那個晦氣地方打交道了,但是,從保潤家派來了新的義務,這義務呈現籬笆的形狀,一次許諾,某種道義,還有群眾輿論,它們一齊將籬笆紮緊,柳生無法脫身了。

  柳生就這樣成了祖父的訪客。

  他大老遠地跑到井亭醫院去,陪著別人的祖父。祖父是一棵瘋癲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義倖存於世。他面對祖父枯癟的面孔和羸弱的身體,仿佛面對一場戰爭留下的廢墟。該憑弔的憑弔了,該安慰的安慰了,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便是百無聊賴。持久的善舉,適合一個聖人,並不適合柳生,他做好事,總做得三心二意。外面的世界越來越精彩,香椿樹街的萬元戶越來越多,各行各業都開始流行一句話: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蠱惑了柳生的心,他願意浪費一點時間,但浪費的時間最好能換來點金錢。他在荷花弄有個熟識的朋友,靠回收各大醫院廢棄的醫療器材,出去倒賣,發了橫財,柳生受此啟發,認定井亭醫院裡也有商機。所有的商機,都是跑出來的。他有事沒事就往醫院的辦公樓裡跑,口頭禪是:有沒有生意介紹我做做?

  井亭醫院的醫務人員也跟他混熟了,沒有生意介紹,倒有人熱心地介紹對象給他。他說我先要生意再要對象,有了好生意,自然會有好對象。喬院長那裡他跑得最勤,給喬院長跑腿,陪喬院長下圍棋,只輸不贏,輸得還很認真,他和喬院長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最終是喬院長拍板,給了他一筆真正的生意,允許他來承包醫院的菜蔬肉類供應。柳生當天就回家向父母宣佈,我要下海了,我要買一輛麵包車。

  父母都是有遠見的人,他們認為外面形勢變了,兒子在肉鋪混日子也沒有什麼出路,下海試試也好。於是,父母動用了自己的積蓄,加上女婿的贊助,給柳生買了輛麵包車。

  他開著麵包車來往於香椿樹街和井亭醫院,每週都到醫院財務科結一次賬,再去祖父的病房,心情好了,臉上總是喜洋洋的。有人看見過他把一個紅包往祖父的褲腰裡塞,關照祖父說,沒錢了跟我要,我要是不在,想吃什麼想喝什麼,找人去買。他甚至還跟祖父開玩笑,想找小姐也可以,告訴我一聲,我把小姐給你送過來。

  祖父近年來四肢肌肉萎縮得厲害,已經拿不動鐵鍬鐵鎬了,無需捆綁,監護就少了很多麻煩。柳生去陪祖父,更多的是打掃他身體的衛生,替他理髮,帶他洗澡。祖父的頭顱與別人不一樣,頭髮剃乾淨之後,頭皮上一塊勾形瘡疤清晰可見,他問祖父那是不是當年挨批鬥,被王德基用煤爐鉤打出來的?祖父點頭稱是,說以前打他的人多了,他不計較王德基,只是那煤爐鉤打得不是地方,頭上要不是有那麼一個通道,他的魂也沒那麼容易飛走,要是當年敢歪歪腦袋,躲一下煤爐鉤就好了,躲一下,說不定他的魂就永遠丟不了。

  柳生說,咳,還說那魂幹什麼?別的老人都有魂,有魂有什麼用,不都翹辮子了?你沒魂那麼長壽,有什麼不好?替祖父洗澡的時候,柳生注意到老人的生殖器像一隻田螺,隱藏在稀疏的白毛中間,他好奇地問,爺爺你怎麼那麼小了?要是給你送小姐來,你還有沒有用?祖父靦腆地捂住了胯下,很誠實地告訴他,以前有用的,我怕它給我惹事,天天嚴格約束,時間長了,它就安分了,現在恐怕沒什麼用了。

  祖父對他的善舉有過疑心。祖父說我家保潤哪兒有什麼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這個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產呢?小夥子,你要是有這個心,那就來晚五十年了,我們家以前是闊過,半條香椿樹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灘有家美國銀行你知道吧?那美國銀行裡有我們家一隻保險櫃!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經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銀山也經不住抄家沒收,現在我是無產階級了,你這麼伺候我,我只能請人給你寫封感謝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潤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產,也不要什麼感謝信,爺爺,雷鋒你知道吧?你以後就把我當活雷鋒好了。

  他欠保潤的,都還到了祖父的頭上。與祖父相處,其實是與保潤的陰影相處,這樣的償還方式令人疲憊,但多少讓他感到一絲心安,時間久了,他習慣了與保潤的陰影共同生活,那陰影或濃或淡,儼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經聽見父母在廚房裡悄悄地議論,有朝一日保潤回家了,對柳生會是什麼態度?好心會不會有好報?要是保潤不領柳生的情,那我們家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父母的憂慮傷了柳生的自尊,他沖進廚房,從母親的湯碗裡抓過湯匙就往地上砸,父母還沒有弄清兒子撒的什麼野,他又抓起一個湯匙,高高地舉起來,你們瞎操什麼心,世界那麼大,還容不下我和他兩個人?他斥責著父母,開始砸第二把湯匙,這次動作很瀟灑,手一松,湯匙自動墜落在地,砰地一聲過後,他用腳歸攏地上的碎瓷片,說,你們看見這兩把湯匙了嗎?這就是我的態度,我和保潤,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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