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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藕香亭

  有人帶保潤去了提審室。

  提審室在假山上的藕香亭裡。此前到天井放風,他注意過假山上過度雕琢的美景,沒有想到他會爬上這座假山的石階,鑽到那美景裡去。藕香亭四周聳立著奇形怪狀的石筍和太湖石,處處鮮花與竹影,竹影把陽光裁成了均勻的條狀,鋪在彎曲的石階上,仿佛命運在此鋪設了一根根竹簽,他走上去,一絲疼痛從腳底傳遞到頭腦。晶瑩的竹簽狀的陽光,那尖削和鋒利,暗示正義,象徵真理,給他必要的疼痛,然後為他領路,領他去往假山的山頂。

  他的前途,現在在假山的山頂上了。

  亭子裡面有點陰冷,一男一女兩個提審員並排坐在花窗前。男的面帶煙色,嘴唇發紫,手裡捧著一隻醬菜瓶子做的茶杯,杯子裡是黃褐色的茶湯。女的手裡轉動著一支圓珠筆,她的五官容貌和髮型,包括表情,都很像他母親粟寶珍。保潤坐到椅子上,平生第一次講究了禮貌。阿姨好。叔叔好。人家沒理會他。一束燈光啪地打到他臉上,亮得刺眼,他一下挺直了身子。上半身是端正的,屁股不安分,從右向左,從左向右,悄悄地移動了幾個回合。男提審員厲聲道,椅子上有釘子嗎?你連坐椅子都不會坐?他猶豫了一下,用手摸一下椅子,椅子上沒有釘子,好像有水啊。

  他們讓保潤站起來,過來察看椅子,椅子上果然濕漉漉的,男的打量著那一大攤水痕,說,不是水,是尿,前面的八號畏懼法律制裁,尿褲子了。保潤繞到椅子背後,謙虛地說,我不用坐,你們坐,我站著就行了。男的推了他一把,誰允許你站的?以後有你站的機會,現在不准站,趕緊坐下。他瞥了眼椅子上的尿跡,用徵詢的目光看著女提審員,阿姨有抹布嗎?女提審員微微皺起了眉頭,這裡不提供抹布,屁股稍稍翹一點就行了,有什麼關係?褲子髒了可以洗,腦子髒了不好洗,懂不懂?

  起初他聽從建議,微微翹著屁股,漸漸地他忘了八號嫌犯的遺尿,癱坐在椅子上了。小伍所言不虛,險惡的局勢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仙女。井亭醫院。水塔。星期二的下午。你對仙女做了什麼?他們問得仔細,他答得小心。兔子。兔籠。紅燒兔肉。我一口沒吃。都是柳生幹的。他們的神情嚴峻,目光刀一般地投在他的身上。你什麼也沒幹,那你為什麼在這個地方?我們抓錯了人了?他抵禦不了他們的目光,低下頭說,我就是綁了她一下,綁好她我就走了。他們不允許低頭,命令他把頭抬起來。他抬起頭,目光粘在女提審員制服裡玫紅色的毛衣領子上,再次想起了他母親,他母親也有那麼一件毛衣,玫瑰紅的。

  女提審員說,我給你一點提示,你最好老實一點。她攤開一頁紙念了一段,他聽不懂那些醫學數據,只聽見幾個刺耳的音節,處女膜。破裂。然後男提審員也念了一頁筆錄,似乎是她的口供。他注意到筆錄使用了強暴這個字眼,不是強姦,更不是上。以保潤的理解,上是一回事,強姦是一回事,強暴又是另一回事,他小聲地詢問,那個強暴,不是強姦吧?男提審員以為他故意搗蛋,當場拍了桌子,你裝什麼蒜?沒念過書嗎?強暴就是強姦,強姦就是強暴!

  他嚇暈了。儘管口齒不清,他依然努力向審訊人員澄清,這是一場誤會,除了捆她,他什麼也沒做過,可以當面對質。又提醒他們,如果她真的受到強暴,強暴她的一定是柳生,他和柳生,也可以當面對質。女提審員明確告訴他,不需要對質,受害者已經撤銷了對柳生的指控,她現在只指控你,你是唯一的犯罪嫌疑人了。他愣了半天,牙齒咬得嘎嘎地響,不敢發作,說,那柳生呢?我算犯罪嫌疑人,他算什麼人?男提審員再次命令他端正態度,不准東拉西扯,他說檢舉別人也要有證據,要是大家都像你這樣,臨死拉個墊背的,我們還審得過來嗎?我們還要不要睡覺,要不要吃飯?實話告訴你,那個柳生,昨天已經釋放了,回家了。

  仿佛突遭晴空霹靂,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一跳起來就泄了氣,蹲在地上了。很明顯,這是他有限的人生中聽到的最大噩耗。他蹲在地上抓耳撓腮,嘴裡連聲嘟囔,不公平,她不公平,你們也不公平。過了一會兒,他冷靜了一些,抱著腦袋,茫然地注視著椅子。椅子上的那攤尿液已經幹了,疏淡的陽光透過藕香亭的花窗,在椅座上編織出一條奇妙的鏈形。

  男提審員說,你看著椅子幹什麼?椅子救不了你,站起來,坐到椅子上去。他不情願地回歸原處,絕望的目光掠過那男人煙黃色的臉孔,瞪著女提審員領口露出的玫瑰紅毛衣,正是那種親切而溫暖的顏色,讓他突然崩潰,他張開嘴,開始嚎啕大哭。他的哭聲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小孩子,哭了一會兒,他捂著眼睛提出了一個要求,阿姨求求你,叫我媽媽來一趟,我媽媽叫粟寶珍。女提審員說,為什麼不叫你爸爸來?你爸爸在哪兒?他哽咽了一下,說,我爸爸沒空,來了也沒用,他不會說話的。又過了一會兒,他不好意思了,哭泣聲戛然而止,表情看上去堅強了許多,他抹抹眼睛,突然說,歷史會證明的,我沒有強暴她,我只是捆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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