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黃雀記 | 上頁 下頁
二七


  保潤擦乾淨臉上的唾沫,一時茫然,聽見她又及時地擺出一個方案,聽起來很明智,也很公平。我讓你聽兩次音樂行不行?要不優惠你,聽五次?她的聲音聽起來一半是試探,一半是命令,好了好了,乾脆讓你聽十次算了,八塊錢聽一次,毛阿敏,程琳,朱明瑛,還有鄧麗君啊,你賺大啦!

  他在走神,因為無意中觸碰到了她小小的緊致的乳房。那種觸覺過於敏感,類似不慎觸電,從手掌到腹部,有一種微微發麻的熱量通過,保潤忽然撒開了手。他一撒手,她便占了上風。她撿起地上的木棍向保潤比劃著,欺負我的人還沒出生呢,你再敢來,看我一棍掄死你。她用一根木棍開路,奔向鐵梯口,仰起臉向鐵梯的上方張望,嘴裡高聲喊道,灰姑娘,白雪公主,別怕,你們等著我!

  她像一頭小鹿般地輕盈善跑,一眨眼已經躍上了狹窄的梯階,保潤反應慢了半拍,伸手拉扯,只觸到了她的馬尾辮的辮梢。他們一路追逐,越追越高。鐵梯發出的震顫聲被水塔的桶狀空間有效放大了,水塔裡似乎飛舞著無數雷電霹靂,聲浪震耳欲聾。他們先後攀到水塔頂部的泵房,那巨大的回聲慢慢收斂起來,直至寂靜。仙女彎著腰大口大口地喘氣,腦袋轉來轉去,好奇地環顧著水塔上下的空間,由於剛剛享受了一次意外的刺激,她的嘴裡輪流發出喘息和感歎的聲音,我的媽,這麼高的水塔,這麼大的風,我的媽呀,累死我啦。

  但是,兔子不見了。

  一夜之間,水塔誕生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泵房的環形甬道還是半明半暗,昨天的鐵絲兔籠放在窗下,今天已在暗處。兔籠還在,籠門卻被誰打開了,兩隻兔子不見了。保潤愣在那裡。他記得很清楚,昨天特意檢查過兔籠的門,籠門關得好好的,他還用樹枝做了個加固栓。是黃鼠狼或者狐狸嗎?聽說黃鼠狼和狐狸都是聰明透頂的野物,它們也許會開兔籠的。他隱隱地覺得柳生應該對這個意外負責,於是沖到鐵梯邊,朝著下面喊起來,兔子怎麼跑了?柳生,你在哪裡?柳生,你快上來!

  柳生不在水塔下面。柳生不知跑哪兒去了。按照柳生的描述,事情一定會擺平,擺平之後還會有點樂子,他們三個人要在水塔上舉辦一次舞會,跳小拉。小拉。小拉需要仙女,舞會需要音樂,需要一台錄音機。保潤正在猜測柳生的去向,會不會是去借錄音機了呢?猛然覺得身後撞過來一陣風,仙女舉著她的兔籠撲過來了。還我的兔子!仙女滿臉是淚,高舉兔籠朝他的腦袋砸來,我的兔子哪兒去了?你滅了我的兔子,我滅了你!

  他們之間的決戰,一下進入了白刃戰的階段,她看起來已經歇斯底里了。保潤費了很大的勁才奪下那只空兔籠。籠子裡腐爛的菜葉和黑色顆粒狀的兔糞紛紛灑落在他身上,那個粉紅色的塑料標牌晃蕩著,染上了一抹鮮紅的血跡。我愛你。我愛你。他感到右手食指上一陣尖銳的刺痛,細看之下,食指被兔籠的鐵絲戳了一個口子,正在殷殷地出血。他扔下兔籠,抬起一隻腳踩在上面,不是我幹的,騙你不是人。他冷靜地吮乾淨手指上的血珠,可能讓黃鼠狼拖走了,不過就是兩隻兔子,算我有責任,你開個價吧。

  她抹幹眼淚,緊張地盯著他那根流血的手指。她曾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折疊的小紙片,揉捏了一秒鐘,又忿忿地塞了回去。也許覺得遞紙巾是某種和解的信號,和解太快有失她的尊嚴,她的神情在瞬間變得幸災樂禍,然後慢慢恢復了嚴峻。她開始咬指甲,目光閃爍不定,觀察著保潤,噗地一聲,她吐出一小片指甲,新的方案成熟了。她說,我不欠你錢了,你把灰姑娘弄沒了,要賠四十塊,白雪公主是白兔,比灰姑娘貴,要賠五十塊。你聽好了,現在是你欠我錢了,一共欠我十塊錢。

  保潤瞪大了眼睛,發出了幾聲冷笑,他原想對她進行諷刺挖苦,苦於缺乏相應的口才,最終還是跳起來了,你放什麼狗屁?誰沒見過兔子?北門市場就有賣兔子的,一塊錢一隻,你的兔子憑什麼這麼貴,難道是熊貓生的?

  她平靜地撿起了兔籠,嫌貴你把兔子給我找回來,找不回來就賠,我養的兔子,就是比熊貓還貴!她提著兔籠走到鐵梯旁邊,晃了晃籠子,你看你看,兔籠也給你踢壞了,兔籠不要錢買的?五塊錢,也要賠吧?你現在倒欠我十五塊錢啦。

  她的報復以數學為基礎,以惡意為邏輯,竟然是流暢而深刻的。她背過身去,他聽見了她喉嚨裡低微的聲音,國際大傻逼。他不承認那是一個綽號,那是咒駡,雖然她有意克制了音量,卻帶給保潤從所未有的羞辱,還有絕望。他要一卷繩子。一卷繩子。他下意識朝四周掃描,除了水箱邊的那卷草席,水塔裡什麼也沒有,這兒不是祖父的病房,沒有繩子。他一個箭步沖到鐵梯口,展開雙臂堵住她的出路,不准走,柳生還沒來,我們等柳生來。仙女冷冷地瞪著他,賬都算好了,你欠我十五塊,還等柳生幹什麼?你們還要幹什麼?他愣了一下,說,不幹什麼,柳生說要跳小拉。一絲疑雲從她烏黑的眼睛裡稍縱即逝,她傲慢地笑起來,你跟我跳小拉?我是舞女?你腦子裡有細菌啊?我跟你跳,還不如跟一頭豬跳!

  她原本有機會奪路逃跑,偏偏不捨得扔下手裡的空兔籠,兔籠出手幫助主人,以殘破的鐵絲鉤住保潤的衣服,結果幫了倒忙。兩個人被勾在一起廝打,勝負不言自明。保潤箍著她的腰往泵房裡走,小拉,去跳小拉。他賭氣地喊著,不跳也要跳,跳不跳由不得你。為了防止她咬人,他謹慎地扣住她的脖頸,避開她的牙齒。她的臉被迫向水塔的頂部仰起,漲得通紅,面頰上開始有淚珠潸潸而下,儘管如此,她還是努力地念出了一些人物的名字,東門老三你認識嗎?珍珠弄的阿寬你聽說過嗎?告訴你我不是好惹的,惹我你要後悔的,我在社會上認識好多人,老三阿寬都是我朋友,惹了我,你吃不了兜著走!

  無論她的威脅多麼具體多麼務實,為時已晚了,保潤咬著牙說,我沒惹你,是你一直在惹我,什麼老三什麼阿寬,我誰也不怕,今天就是要擺平你,今天就要跟你跳小拉。

  保潤不知道如何開始,他從來沒有跳過舞,他從來沒有跳過小拉。關於小拉的舞步,柳生略微指點過,但沒有合適的舞伴,他怎麼記得住?他拽著她在泵房裡撞來撞去,碰翻了那條草席,草席在地上緩緩展開,依稀袒露出兩具模糊的糾纏的身體,一男一女,雪白的裸體,像兩朵花一樣綻放開來,淫褻,但有點迷人。小拉。小拉。不合時宜的幻覺讓他慌亂,他一腳踢走了草席,聽見仙女在他懷裡掙扎,嘴裡尖叫著,你敢動我一個手指,我讓老三剁掉你十個手指,你敢欺負我,我讓阿寬活剝你的人皮!

  他無心與她鬥嘴,聽見外面起了風,泵房的小窗外有什麼硬物琅琅地撞擊著水塔,一抬眼,發現窗銷上拴著一條金屬鏈子,金屬鏈子垂向水塔的外面,閃爍著銀色的奢華的光芒。他記得去年井亭醫院的保安人員曾經在泵房裡拴過一條狼狗,那應該是被遺忘的狼狗鏈子。他騰出一隻手去拉狗鏈子,狗鏈子仿佛也是被馴服的,一節一節快速爬了上來,嚓,嚓,嚓,一眨眼狗鏈子已經守候在窗邊,等候新主人的命令。他試著拽了一下,鏈身很長,捏一把,鏈條有點潮氣,但很柔軟,他欣慰地歎了口氣,好,看我怎麼擺平你。

  直到狗鏈子套到她的肩上,冰冷的鏈子劃過她的皮膚,繞了第一下,她才知趣了,及時發出第一次求饒的聲音,算了算了,放開我,我不要你的錢了,算我欠你八十塊,行不行?保潤冷笑道,現在大方來不及了,我們今天清帳,誰也別欠誰。她的求饒很快變成了呼救,她喊了幾聲爺爺,叫了幾聲奶奶,還喊過喬院長,叫過保衛科李叔叔,很快她意識到向這些人求救是徒勞的,於是想到了柳生,她滿眼是淚,絕望地跺著腳,柳生你這個王八蛋,都是你害人!柳生你快來,你死哪兒去了?快來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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