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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家

  天還沒黑透,保潤家的門口便亮起了霓虹燈的燈光。

  或者這麼說,天還沒黑透,馬師傅的店鋪外面便亮起了霓虹燈的燈光。這是香椿樹街歷史上第一家精品時裝店,準備趕在五一勞動節開張,店面裝修緊鑼密鼓,燈光已在調試中了。

  絢爛的彩色光源照耀著小半條香椿樹街,吸引了很多街坊鄰居。不知是哪個性急的親朋好友,早早送來一隻大花籃,花籃擺在臺階上,紅色絹帶被固定了,開張大吉。恭喜發財。兩排祝福特別醒目。有過路人從自行車上下來祝賀馬師傅,有人甚至中途離開餐桌,端著飯碗跑到店堂來參觀。時裝店的面積雖然不大,卻盡最大可能濃縮了時代的奢華,堪稱時尚典範。牆紙是金色的,地磚是銀色的,屏風是彩色玻璃的,櫃子是不銹鋼的,吊燈是人造水晶的,它們羅列在一起,發出炫目的競爭性的光芒。從福建廣東與浙江定制的大批服裝還在路上,金髮碧眼的塑料模特已經提前站立在花叢中,赤膊上陣,隨時願意為主人的創業夢效勞。

  街坊鄰居從時裝店出來,都覺得心情複雜,馬師傅用他的財富,如此輕易地改寫了香椿樹街的歷史,寒酸破敗的香椿樹街,落後守舊的香椿樹街,從此跟上了時代的步伐,這是馬師傅的功勞,也是金錢的功勞。很多人由衷地稱讚馬師傅的大手筆,老馬,你到底花了多少錢啊?才幾天功夫,老瘋子的破房間給你搞成了小香港!還有人向馬師傅表達了自己的悔意,說,我就是膽小啊,要是前年跟你辭職下海就好了,我要是發了,就在隔壁開一家卡拉OK,街坊鄰居都來唱歌,免費!

  也有個別鄰居的心態不是那麼健康,比如王德基,他背著手來看熱鬧,半句祝賀的話也不說,眼神裡都是妒意,這也罷了,馬師傅不便趕他,沒想到王德基後來像一隻壁虎似的,貼牆而立,豎起耳朵傾聽著什麼。馬師傅忍不住地提醒他,王師傅你要聽什麼?我這兒開服裝店,不是北京的回音壁啊。王德基回過神來,用手指叩了一下金色的牆紙,居然問,瘋老頭是不是死了?他是不是死在井亭醫院了?馬師傅沒好氣了,說,你去隔壁問!我這裡生意還沒開張,拜託你嘴裡說點吉利話行嗎?

  無論祖父是死是活,他曾經的房間,已經屬￿馬師傅,一切都與祖父無關了。關於祖父的近況,香椿樹街上大致流傳著兩種版本,一說他已經在井亭醫院臥床不起,死期迫近,再也回不了家了,這傳言的源頭來自保潤的母親,經過左鄰右舍的大力傳播,屬￿主旋律。還有一種版本聽起來像謠言,說瘋老頭已經挖到了祖先的屍骨,人已返魂,他在井亭醫院天天鬧著要回家,是家裡人不准他回來了,小輩貪財,把瘋老頭的房間換成人民幣了。

  保潤駐守井亭醫院,不知家裡的變化日新月異。那天他被父親替換回家,騎車到了家門口,一時不敢下車了。祖父的房間似乎被某個怪獸一口吞噬,消失不見了,臨街的窗戶與牆體經過擴張改造,變成了豪華的玻璃移門,移門裡側,是花花綠綠的時裝森林。一個黑暗而衰敗的世界被精心粉飾,舊貌換新顏,卻是別人的世界了。保潤推著自行車,站在家門口發愣,想起去年國慶節祖父鬧著要回家,他許諾祖父春節帶他回家。春節的時候祖父幾次三番往井亭醫院的大門闖,他又繼續向祖父許諾,說看你這個春天表現好不好,表現好了,五一就帶你回家。平心而論,這個春天祖父的表現還算是不錯,只是天有不測風雲,保潤的許諾再次成為空頭支票,五一節就要來臨,祖父的房間,已經是別人的時裝店了。

  保潤不清楚父母與馬師傅簽的合約細節,他沒有想到,連大門洞也割讓一半給了時裝店。原先的兩扇黑漆木門只剩下了半幅,門洞後面形成了一條莫名其妙的夾弄,很黑,很窄。保潤小心地扛著自行車通過夾弄,心裡憋悶,嘴裡大聲叫起母親的名字,粟寶珍,恭喜你,明年就成萬元戶了!

  廚房裡響起鍋蓋落地的聲音,母親在煤氣灶邊回應道,你諷刺誰呢?我們老了,錢也帶不到火葬場,騰房子掙點錢,都是為了誰?我們要當萬元戶,都是為了誰啊?你這孩子,是吃糧食長大的?

  他沒有反對過父母的發家致富之路,但一切付諸現實之後,他發現了那條道路的泥濘之處,有點下賤,有點冷酷。這個家割讓之後,局促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屋簷下卑微而貧賤的氣息愈加濃重了。保潤有點厭惡這個家。厭惡七十年代的家具,厭惡潮濕的牆泥斑駁的牆壁,厭惡昏暗的十五瓦白熾燈,甚至厭惡桌上的青邊大碗。母親把晚餐端上餐桌,他斜著眼睛說,都成萬元戶了,還用這破碗?還吃油渣炒白菜?給我錢,我去買點鹵牛肉來吃!

  母親看他更不順眼。他從母親的鐵盒子裡拿過錢,這個事實無法掩蓋。晚餐過後,母親來問他那八十元錢的下落,他心虛,輕描淡寫地說,算我借你的行不行?不就是八十塊嗎?看你那樣子,像是天塌下來了。母親追問他,你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約會花掉的錢?他不說話,鼻孔裡發出一聲莫名的冷笑。這樣的態度讓母親覺得可疑,盤問便越來越深入越來越尖銳了,你啞巴了?拿那麼多錢到底幹什麼去了?去賭了,還是去嫖了?他一下子惱了,大叫道,我天天伺候爺爺,上哪兒賭,上哪兒嫖?你們不是有錢了嗎?我大便沒草紙,那八十塊錢,讓我擦屁股了!母親氣急了,抓起一個鍋刷沖過來,啪啪地打他的腦袋,我算看透了你這個孩子,你不是吃糧食長大的,你是吃屎長大的!八十塊錢啊,不明不白的弄沒了,你倒像吃了槍藥?

  現在他難得回家,一回家,照舊迎來一個煩人的夜晚。保潤聽見母親在樓下的房間裡咒駡他,罵一會兒便調轉槍口,開始抱怨父親無能,教子無方,又責怪祖父遺傳細胞不好,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個家裡的三代男人,腦子不是少一竅,就是多一竅。母親的怨訴有母親的風格,無論憤怒與悲傷,都有著緩慢的節奏以及紊亂的方向。其後,母親開始老調重彈,檢討自己的一生,她斷定自己一生的悲劇從嫁入這個家庭開始,找錯了婆家,嫁錯了人,生錯了兒,錯一步錯一生,再怎麼努力,也就是個苦命人了。

  對於母親宏觀的全方位的批判,保潤早已習慣,他說,媽,你好幽默。這是唯一的回應。睡覺前他從櫃子裡找出了一條褲子,搭在椅子上,準備明天更換。那條穿髒了的舊褲子,被他往樓下一扔,沒扔遠,落在樓梯口了,他過去撿起褲子,聞到褲管上依稀還散發著兔糞的氣味。他又掏了一遍口袋,摸到口袋深處的兩張皺巴巴的票根,一紅一綠,兩張票根,它們緊緊地卷在一起了。他小心地展開來,工人文化宮,旱冰場,四月四號,這些細小的文字記載了一個雨天濕潤的信息,慢慢地綻放,在燈光下狡黠地眨巴著眼睛,也許在向他道晚安,也許只是提醒他:把我們留下吧,留下做個紀念。

  他留下了兩張票根,把它們塞到了枕頭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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