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紅粉 | 上頁 下頁
十五


  小萼沒有去舊墳場。老浦行刑的這一天,小萼又回到玻職瓶加工廠上班,她的背上背著兒子悲夫。小萼坐在女工群裡,面無表情地洗刷著無窮無盡的玻璃瓶,到了中午十點鐘光景,悲夫突然大聲啼哭起來,小萼打了個冷顫,騰出一隻手去拍兒子。邊上有個女工說,孩子是餓了吧?你該餵奶了。小萼搖了搖頭,說,不是,是老浦去了,可憐的老浦,他是個好人,是我扳蛀坑了。

  秋儀也沒有去送老浦。從墳場回來的那群女人後來聚集到秋儀的家裡,向秋儀描述老浦的慘相,秋儀只是聽著,一言不發。秋儀的丈夫馮老五忙著給女客人殷勤地倒茶,秋儀對他說,你出去吧,讓我們在這裡敘敘。馮老五出去了,秋儀仍然沒有說話,等到女人們喝完了一壺茶,秋儀站起來說,你們也出去吧。人都死了,說這說那的還有什麼用?我想一個人在這裡呆著,我心裡亂透了。

  這天晚上下雨,雨潑打著窗外那株梧桐樹的枝葉,張家的小樓在嘩嘩雨聲中像一座孤立無援的小島。小萼抱著悲夫在室內坐立不安。後來她看見窗玻璃上映出秋儀濕漉漉的模糊的臉。秋儀打著一把傘,用手指輕輕地彈著窗玻璃。

  小萼開門的時候眼淚止不住淌了下來。秋儀站在門口,直直地注視著小萼,她說,小萼,你怎麼不戴孝?小萼低著頭回避秋儀的目光,囁嚅著說,我忘了,我不懂這些,心裡亂極了。秋儀就從自己頭上摘下一朵小白花,走過來插在小萼的頭髮上,秋儀說,知道你會忘,給你帶來了。就是雨太太,弄濕了。小萼就勢抱住秋儀,哇地哭出聲來,嘴裡喊著,我好悔,我好怕呀,是我把老浦逼上絕路的。秋儀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男女之事本來就是天意,生死存亡就更是無意了。你要是對老浦有情義,就好好地養悲夫吧,做女人的也只能這樣了。

  秋儀抱過悲夫後就一直不放手,直到嬰兒酣然入睡,秋儀看著小萼給嬰兒換尿布脫小衣裳,突然說,你還是有福氣,好壞有一個胖兒子。小萼說,我都煩死了,你要是喜歡就抱走吧。秋儀說,當真嗎?當真我就抱回家了,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小萼愣了一下,抬頭看秋儀的表情,秋儀背過身去看著窗外。我上個月去看醫生了,醫生說我沒有生育能力,這輩子不會懷孩子了。小萼想了想說,沒孩子也好,少吃好多苦。秋儀說,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吃點苦算什麼?我是不甘心呀,說來說去都是以前自己造的孽,誰也怨不得。

  兩個人坐著說話,看著窗外雨依然下著,說話聲全部湮沒在淅淅瀝瀝的夜雨中了。小萼說,雨停不了,你就陪我一夜吧,我本來心裡就害怕,有你在我就不怕了。秋儀說,你不留我我也不定,我就是來陪你。的,畢竟姐妹一場。

  午夜時分小萼和秋儀鋪床睡下,兩個人頭挨著頭,互相摟抱著睡。秋儀說,這被頭上還有老浦的頭油味。小萼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秋儀在黑暗中歎了口氣說,這日子過得可真奇怪呀。

  只聽見雨拍打著屋頂和梧桐,夜雨聲幽幽不絕。

  小萼做了一年寡婦。起初她仍然帶著悲夫住在張先生的房子裡,以她的收入明顯是交不起房租和水電費的。玻璃瓶加工廠的女工向小萼詢問這些時,小萼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後來就傳出了小萼和說評彈的張先生私通的消息。再後來小萼就帶著悲夫報到女工宿舍來了,據說是被張太太趕出來的,小萼額上的那塊血痂,據說是張太太用驚堂木砸出來的,血痂以後變成了疤,一直留在小萼清秀姣好的臉上。

  第二年小萼就跟個北方人走了。那個北方男人長得又黑又壯,看上去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玻璃瓶廠的女工都認識他。她們說他是來收購二種墨綠色的小玻璃瓶的,沒想到把小萼也一起收購走了。

  離鄉的前夜,小萼一手操著包裹一手抱著悲夫來到秋儀的家。秋儀和馮老五正在吃晚飯,看見小萼抱著孩子無聲地站在門洞裡。秋儀放下筷子迎上去,小萼已經慢慢地跪了下來。我要走了,我把孩子留給你。秋儀慌忙去扶,小萼你說什麼?小萼說,我本來下決心不嫁人,只想把悲夫撫養成人,可是我不行,我還是想嫁男人。秋儀把小萼從地上拉起來,看小萼的神色很恍憫,像夢遊人一樣。

  秋儀抱過悲夫狠狠地親了一下,然後她又望瞭望小萼,小萼坐在椅子上發呆。秋儀說,我料到會有這一天的。我想要這個孩子。小萼哇地一聲哭了,竹椅也在她身下咯吱咯吱地哀鳴,秋儀說,別哭了,悲夫交給我你可以放心,我對他會比你更好,你明白這個道理嗎?小萼抽泣著說,我什麼都明白,就是不明白我自己是怎麼回事。

  去火車站給小萼送行的只有秋儀一個人。秋儀原來準備帶上悲夫去的,結果臨出門又改變了主意,光是拎了一兜水果話梅之類的食物。在月臺上秋儀和小萼說著最後的悄悄話,小萼的眼睛始終茫然地望著遠處的什麼地方。秋儀說,你在望什麼?小萼蒼白的嘴唇動了動,我在找翠雲坊的牌樓,怎麼望不見呢?秋儀說,哪兒望得見牌樓呢,隔這麼遠的路。

  後來火車就嗚嗚地開走了,小萼跟著又一個男人去了北方。這是1954年的事。起初秋儀收到過小萼托人代筆的幾封信,後來漸漸地斷了音訊。秋儀不知道小萼移居北方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到了悲夫能認字寫字的年齡,秋儀從箱底找出小萼寫來的四封信,用紅線紮好塞進爐膛燒了。悲夫的學名叫馮新華,是小學校的老師取的名字。馮新華在馮家長大,從來沒聽說過自己的身世,從來沒有人告訴他那些複雜的陳年舊事。

  馮新華八歲那年在床底下發現一隻薄薄的小圓鐵盒,是紅綠相間的,盒蓋上有女人和花朵的圖案。他費了很大的勁把蓋子擰開,裡面是空的,但是跑出一股醇厚的香味,這股香味揮之不去,馮新華對這只小鐵盒很感興趣,他扳貯在地上滾來滾去地玩,直到被秋儀看到。秋儀收起那只盒子,鎖到櫃子裡。馮新華跟在後面問,媽,那是什麼東西?秋儀回過頭,精神很淒惻。她說,這是一隻胭脂盒,小男孩不能玩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