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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金雀河黑暗的盡頭已經漸漸泛出一道熒光,我看著那道河上最早的曙色,看看岸上沉睡中的油坊鎮,匆匆地朝船頭奔去,我知道天一亮會有人來,天一亮紀念碑就不屬￿我們父子了,我準備連夜起錨,帶著碑離開油坊鎮。我在船尾起錨的時候還有力氣,一切正常,可是當我跑到船頭的纜樁邊,一圈一圈解著纜繩,我的手突然軟了,我的眼睛怎麼也睜不開了,一陣沉重的睡意襲來,我趴在纜樁上,竟然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過來搖醒了我,我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收船纜,一邊收纜一邊說,爹,我們去河上,河上是我們的地盤。

  父親說,不。不去河上了,河上漂了十三年沒有用,我們跑到天邊也沒有用,哪兒也不去了,我們就在這兒,東亮,你去睡,我守著碑。

  我拗不過父親,更敵不過那陣極度的疲憊和睡意,被父親推下了後艙。河上十三年,這一夜我第一次沐浴了父親難得的慈愛,他替我鋪好了床,一條舊毯子平平整整地盞在行軍床上,掀開一個角。我恍然覺得那是父親封閉多年的懷抱,在最後一刻向我豁然打開,那懷抱堅硬毛糙,線條平整,呈現出一個尖銳而規則的三角形。我躺進了父親三角形的懷抱,先感到一陣奇異的刺痛,然後溫暖蕩漾開來,父親的恩情把我包裹起來了。我想把父親也喊下艙睡覺,但是這一天來我太累太困了,幾乎是在一瞬間,我就沉入了夢鄉。

  黎明時分我在夢裡,在夢裡看見了河流與船。我清晰地聽見船後潑剌剌的水聲,半明半暗的河面上泛起一片輕盈的水泡,鐵錨嗒嗒地敲擊船壁,嗒,嗒,嗒,一,二,三,河面爆裂之處,一個舊時代的女人從水下鑽出來,她的短髮上滴落著晶瑩的水珠,面孔沾著模糊的水光,眼神裡的悲傷清晰可見,她輕啟紅唇吐出河水的秘語,下來,下來,快下來吧。即使在夢裡,我對她仍然充滿敬畏。我屏息傾聽,聽見她說,下來,下來,快下來吧。女烈士的手緊緊地抓著鐵錨搖晃,駁船也隨之搖晃起來,下來,快下來,下來了你們就得救了。她離我那麼近,我甚至看清了她手背上凝結的一片青苔,我崇敬地注視她的臉,看她甩動齊耳短髮。臉上的水珠像珍珠一樣瀉落在河裡,露出一張焦灼的慈母的面孔。

  我驚醒了,睜眼一看艙裡已經灌滿淡藍的曙色。天快亮了,我爬起來朝艙門上方張望,父親還在船棚裡守著紀念碑,掛在棚梁上的四盞油燈,已經熄滅了兩盞,父親身上濃烈的魚腥味兒撲鼻而來,他的頭倚靠在石碑上,額頭停留著一片來歷不明的陰影,膝蓋上放著一個用三夾板自製的象棋棋盤,棋盤上還留著幾顆棋子,其他的都散落在地板上了。

  我去撿起散落的棋子,聽見父親在身後說,東亮,我沒睡,我一直在聽河水說話,你聽見河水說話了嗎?

  河水夜裡不說話,爹,你耳朵不好了,那是鐵錨打船的聲音。

  不,不是鐵錨打船,河水夜裡也說話,它說了一整夜,我聽了一整夜。

  我把父親架起來,強迫他到艙裡去睡覺,父親一遍遍地甩開我的手。沒時間睡了,他們快來了。他對我指點著碼頭上開始流動的人影,嘴角上浮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天亮了,他們快來了,紀念碑保衛戰要打響了。

  父親的言語如此輕鬆,讓我有點意外,也有點害怕。我不知道這個不眠之夜,他是在回憶過去,還是在盤算未來。天確實亮了,油坊鎮碼頭開始蘇醒,高音喇叭訇然一響,一支歌頌勞動者的大合唱奔湧而出,歌聲慷慨激昂,我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夜工作忙!從煤山到油泵房,沉睡一夜的機器蘇醒過來,隆隆轟鳴,裝卸區的起重機吱吱嘎嘎地呻吟起來,翻斗車裡的貨物傾倒在空地上,水泥包落下來聲音很悶,黃沙落地像一片雨聲,煤矸石傾瀉下來,像一群女人尖利細碎的吵嘴聲,大青石落下來,發出天崩地裂的吼叫,像一道道晴空霹靂。我看見碼頭上的圓形儲油塔在晨光中肩披霞光,遠看酷似一座藍色的鋼鐵舞臺,舞臺上鳥聲啁啾,不知道什麼原因,從金雀河對岸的楓楊樹鄉村飛來了無數麻雀,它們大膽地聚集在塔頂,發出了鳥類神秘而尖利的大合唱,對抗著高音喇叭裡的音樂。

  碼頭醒了,岸上來人了。

  先來了四個人。是治安小組的王小改,五癩子和陳禿子,他們還帶來了油坊鎮派出所的肖所長,四個人肅殺地出現在駁岸上。我又看見了陳禿子懷裡的那杆步槍,刺刀已經上膛,閃著一條狹長的寒光。我飛奔出去抽掉了搭在駁岸上的跳板,五癩子第一個反應過來,他拼命朝駁船跑過來,一隻腳試圖踩住跳板的板頭,踩了個空,嘴裡便罵起來,空屁你是瘋了還是傻了,你偷什麼我都信,怎麼偷起烈士紀念碑來了?你他媽的怎麼不到北京去,怎麼不到天安門廣場去,去偷人民英雄紀念碑?

  我顧不上說話,提著斧子跑到纜樁邊,一斧頭劈斷了纜索,三十六計走為上,船必須離開碼頭。我對著船棚裡的父親匆匆喊了一句,爹,我們走,到河上去!我從舷板的鐵扣里拉出了多年不用的撐竿,這是迫不得已,沒有拖輪只能用人力,我只能撐著船走了。駁船離開岸有四五米遠,駁岸上的四個人看著船乾瞪眼,七嘴八舌地爭論著上船的方法,五癩子帶頭脫了鞋子,卷起褲腿沿著臺階走到水裡,準備涉水追船,他站在水裡嫌水冷,嘴裡嘶嘶地叫,水怎麼這麼冷?好像還有漩渦呢。王小改在岸上說,你瞎說,金雀河裡哪兒來的漩渦?你勇敢點,往前走呀,河邊的水都很淺的。五癩子不肯往前走了,他說,淺個屁,這兒水很冷很深,還像氣泵一樣吸我的腿呢,王小改你勇敢你下來,你他媽的快下來追呀。

  王小改自己不肯下水,他指揮不動五癩子就去指揮陳禿子,陳禿子你裝什麼蒜,你他媽的拿杆槍做魚竿的?開槍,快開槍呀!聽王小改這麼一喊我有點害怕,蹲下了身子,但是蹲了半天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聽到陳禿子在岸上抱怨,開什麼槍?哪來的子彈,你就領了一杆槍,又沒領到子彈。

  王小改開始在岸上對我高聲地威脅,空屁你就逃吧。逃到河上有個屁用,金雀河不是你家的河,你撐個破竹竿能把船撐哪兒去?你撐一天還在油坊鎮轄區,你逃一個月,逃出金雀河也沒用,一個電話緊急聯防,你還是要落在我們手上。你逃吧,你逃得到太平洋上去?逃得到大西洋上去?你能逃到美帝國主義那兒去?你逃到美國也沒用,我們發射一個導彈就把你們炸成碎片!

  派出所的肖所長比他們冷靜,也有政策水平,他拿本雜誌卷起來做了個簡易的喇叭,站在岸上對河上喊話,七號船的老庫和小庫,你們注意了,侵佔革命歷史文物是犯法的,你們不要犯法,回頭是岸,回頭是岸。

  我們沒法回頭了,回頭是他們的岸,不是我們父子的岸。保衛紀念碑的戰役打響了,我心急如焚。河上十三年,都是那艘大火輪牽引著駁船在河上來來往往,我幾乎不會撐船。我拼命地用撐竿頭抵住肩部,竿尖抵住河底,把身體彎成一張弓,別人都是這樣撐船的,我也這麼撐,可是鐵殼駁船不聽我的話,我讓船往前走,船卻強頭強腦橫在河中央,似乎要跟我賭氣,我聽見父親在船棚裡喊,到右邊去,快到右邊去!我拖著撐竿跑到了右邊舷板,不幸的是父親也不懂行船,純屬瞎指揮,我跑到右舷上撐船,這次船動得快了,竟然向駁岸一側自投羅網去了,父親又在船棚裡叫起來,回到左邊去,去左邊。我在船的兩側舷板上跑來跑去,狼狽不堪,聽見小改五癩子他們在駁岸上的狂笑聲,小改對我高喊著,空屁你別白費工夫了,水上糾察隊馬上到了,汽艇一到,我們駿馬追烏龜,看你們這破船能跑到哪兒去?

  我心急如焚,在舷板上跟鐵殼駁船較上勁兒了,我沒空去照看艙棚裡的父親和紀念碑,艙棚裡的動靜,我一點也不知道。遠遠的河上傳來了水上糾察隊汽艇的馬達聲,駁岸那邊先是響起了歡呼聲,突然歡呼聲沉寂下去,注意艙棚,注意庫文軒!王小改他們開始追著駁船跑,嘴裡互相提醒著什麼,我回頭一看,岸上已經一片騷動,派出所又來了好幾個警察,碼頭上的裝卸工人也跑來看熱鬧了,他們所有人的身體都歪斜著,腦袋歪斜著,朝船上的艙棚裡翹首張望,那個肖所長已經站到了一隻油桶上,高高舉起雜誌做的喇叭,他的喊話聲變得很急促很嚴峻,庫文軒同志,請你冷靜請你冷靜,你做事要考慮後果要考慮後果啊!他突然對我罵起髒話來了,空屁你他媽個白癡,你還撐你還撐,快去船棚,快去攔住你爹呀!

  我丟下撐竿跑到船棚裡的時候,正好看見父親馱碑投河的最後一幕。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相信他有這麼大的力氣,我不相信紀念碑保衛戰以這種方式結束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庫文軒,他用繩子將自己的身體和紀念碑捆綁在一起了,他馱著紀念碑在船板上爬!他的身體被石碑壓住了,我看不見他的頭部和身體,只看見他的兩隻腳,左腳蹬一下,右腳蹬一下,人和碑一起向船邊爬,父親的左腳是赤腳,右腳上還穿著一隻海綿拖鞋,我撲過去,只抓住了父親的一隻海綿拖鞋,我撲過去,只聽見了父親對我的最後一聲叮囑,東亮,我下去了,你好好守著船,等著船隊回來!

  這是一個奇跡。我父親生命的最後一刻和紀念碑捆在一起,成為了一個巨人。我拉不住他。一個巨人投奔河流,我拉不住他。然後我的眼前突然一片虛無,金雀河河面上響起爆炸似的一聲巨響,水花四濺,岸上一片驚呼,我父親不見了,紀念碑不見了,巨人也不見了。我沒有留住父親,只留住了父親的一隻海綿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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