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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女青年的身影在岔路上又閃了一閃,年輕幹部身在曹營心在漢,倉促地透露了這個消息後就跑了。他一走,我才記起來那是綜合大樓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專門研究革命歷史的。他的驚人之語使我和傻子扁金一時都愣住了,半天回過神來,我對著那背影說,放屁!傻子扁金也目送著那個背影,咬牙切齒地喊,你造謠,你敢污蔑烈士無後啊?

  我和傻子難得有一致的立場,可惜這未能讓我們化敵為友,兩個人都堅守石碑,一個蹲一個跪,雙方虎視眈眈。很快,我們開始重新爭奪石碑上的繩扣。我說,傻子你還跟我搶?你聽清楚沒有?鄧少香沒兒子,我爹不是,你也不是,別做那個白日夢了,你沒資格攔我,再攔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傻子說,我不管那麼多,我誓死保衛烈士碑,拋頭顱灑熱血!你來對我不客氣呀,快點,我看你能不能打死我?你打死我就把碑拖走,打不死我你就跟我去派出所自首。我說,傻子你別逼我,我不稀罕打你,打一個傻子,打死你也不光榮。傻子竟然先踹了我一腳,踹了就跑,眼睛寧死不屈地瞪著我,嘴裡喊,打呀,來打我,我不怕拋頭顱灑熱血,你把我打死了,你槍斃,我是烈士,我光榮!

  我抬頭看了一眼駁岸的方向,看得見夜色中閃亮的河水,看不見我家駁船的燈火,想起父親還被縛在鐵床上,想起他望穿雙眼等我回船,我卻兩手空空,被一個傻子困在岸上,心中不由得怒火萬丈。我的拳頭舉在空中,晚風吹拂我的拳頭,拳頭像火把,晚風像火種,我的拳頭被風點燃了,像一個火把熊熊地燃燒。打,打他,打死他,他是傻子,打他是白打。晚風吹來一個神秘而陰險的聲音,那聲音摧毀了我的理智,我明明知道打人不打臉,別人打人都挑隱蔽的地方下手,我卻決定先打他的臉。我抓住扁金的襯衣領子,把他的臉托舉起來,他的臉是扁平的,惟有鼻子突出,我就先打鼻子,為了準確,我用拳頭在扁金的鼻子上量了一下,我瞄得很准,啪的一聲,他的鼻子在我的拳頭下爆炸了,有糊狀的液體帶著血濺出來,我偏轉臉躲開傻子的鼻血,傻子,你鼻子出血了,還不讓路?傻子不顧我的威脅,他一定沒有感到痛,大義凜然地嚷嚷,不讓!鼻子出血算什麼?拋頭顱灑熱血我也不怕!打呀,打呀,你把我打成烈士,你自己槍斃,一命抵一命,我不吃虧!

  我不敢看傻子扁金鼻子裡流出的那道血線,我覺得他快把我逼哭了,風吹我的拳頭,我又聽見了風中陰險的低語,打就打,打呀,反正他是孤兒,沒爹沒娘沒朋友,打死他也沒人管。我覺得那低語聲蹊蹺而邪惡,那聲音在不停地逼迫我,快把我逼哭了,我的拳頭在扁金的臉上游走,發現那張臉像一個孩子,肮髒,瘦小,無辜,帶著孤兒們天然的淒苦表情,淒苦中流露出不知所云的純潔。我的拳頭在他凸起的顴骨處停了下來,算了,算了。我說,傻子你也是可憐蟲,打你我下不了手,打死你都沒人替你收屍。傻子扁金不領我的情,他惡狠狠地嚷了一聲,你算我不算,你不打我我就打你,我跟你秋後算帳,秋後算帳!

  秋後算帳——這一聲威脅就像一根火柴,點著了我心頭積聚十三年的無名大火,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我的拳頭似乎被一股神聖的力量舉高了,秋後算帳,秋後算帳!我怒吼著,拳頭暴雨般地打向傻子扁金的臉,秋後算帳就秋後算帳!你們岸上的人,都欠我爹的債,都欠我的債,老賬新債都讓你個傻子來償還,這就叫秋後算帳!

  我聽見了扁金淒厲的慘叫聲,我的眼睛,你打到我眼睛了!因為驚恐到了極點,他說話有點口齒不清,別打眼睛,不准打眼睛!要麼你打死我,要麼打別的地方,你打瞎我眼睛,讓我以後怎麼放鵝?你打瞎我的眼睛,我的鵝怎麼辦我的鴨子怎麼辦?我注意到扁金捂住眼睛的雙手,指縫裡有血流出來,我如夢初醒,鬆開手,看見扁金的腦袋痛苦地垂下去,他終於給我讓了一條路,人從石碑上滾到地上,捂著眼睛哭泣起來。

  微弱的路燈光下,有人拿著棍子朝我們這邊奔跑而來。誰在打架?碼頭上不准打架!治安小組終於來人了,遠遠看見一顆發亮的腦袋,我知道來的是陳禿子。陳禿子按照執法慣例,揮起治安棍,不由分說各打五十大板,他朝我肩上打了一棍,朝傻子胳膊上也打了一棍,這一棍下去,傻子捂住胳膊張大嘴巴,像個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你打我?你怎麼打我?你們治安小組也敵我不分啊?

  看見傻子滿臉是血,陳禿子大吃一驚。空屁,是你把他打成這樣的?你他媽的出息大了,別人欺負你,你就欺負個傻子?他蹲下來察看著傻子扁金的傷勢,一眼看見了鼻樑骨的傷勢,不好,打到鼻樑骨了,空屁你闖禍了,你把他鼻樑骨打斷了!

  我說他活該,打斷鼻樑骨,我賠他鼻樑骨。

  傻子扁金鬆開手讓陳禿子查看他的眼睛,你看看我的眼珠子還在不在,我的眼睛看不見了,他把我的眼睛打瞎了。陳禿子用治安棍抬起傻子的下巴,檢查他的眼睛,嘴裡又驚聲大叫,空屁你闖大禍了,你比法西斯還毒辣呢,怎麼打他眼睛,你把他眼睛打瞎了怎麼辦?

  我說他活該,打瞎他眼睛,我賠他眼睛。

  賠,賠,你還嘴硬,你他媽的有幾隻眼睛可以賠他?陳禿子掏出一塊肮髒的手絹蓋在傻子的眼睛上,一邊用治安棍捅我,空屁你中了什麼邪了?惹了這麼大的禍,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緊把他送到醫院去?萬一出了人命,你擔待不起!

  我說我不去,是他要一命抵一命的,反正我和他命都不值錢,他死了,我償他的命。說到這兒我滿眼的淚水終於掉出了眼眶,我的身體也堅持不住了,慢慢地跪倒在石碑邊。我的臉正好貼著石碑,一種尖銳的涼意襲來,臉頰上冰涼冰涼的,似乎有一股清水潸然流過。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淚水,還是鄧少香烈士的淚水。我哭了,烈士之魂在審判我,烈士在向我顯靈。我對傻子扁金感到深深的愧疚,為了懲罰自己,我揮起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一巴掌解脫不了我的罪惡感,帶來的是更多的自憐更多的哀傷,為了懲罰自己的哀傷和自憐,我又狠狠打了自己一記耳光,這個耳光異常響亮,我的臉頰一下失去了知覺,於是我捂住自己的臉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對著石碑盡情哭泣,陳禿子的治安棍在旁邊不停地捅我,他說,你還有臉哭呢,負責打人就要負責送人去醫院,快把他送到醫院去掛急診呀,哭有個屁用?你打的人,還要我負責送醫院嗎?我坐在那裡捂著臉哭,語無倫次地回答他,明天,明天再去。陳禿子叫起來,這還能等明天?你也不看看他的傷勢,明天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我任憑陳禿子捅我拉我,跪在地上再也不願起來。淚眼朦朧中我看見陳禿子拽著傻子扁金往醫院方向走,一群鴨子也跟著他們去了,兩隻大白鵝卻留了下來,它們留下來為主人復仇,一隻進攻我的左腳,一隻進攻我的右腳,左右夾攻我的雙腳。

  夜色濃烈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古怪的腥味兒,不是魚腥,不是水草腐爛的氣味兒,也不是碼頭上廢銅爛鐵特有的鐵腥味,更不是河對岸楓楊樹鄉村飄來的化肥氣味,那股奇怪的腥味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我止住了哭泣,嗅緊鼻子追尋腥味的源頭,首先發現我的右手有血,右手指縫裡留下了一道乾涸的血痕,就像一片桑樹葉那麼大,我的衣袖上也有血,像一片紅色的柳葉沾住了衣袖,還有褲子膝蓋處,也有零亂的血跡。我的身上到處是傻子扁金的血。我回憶起很多年前父親留在後艙裡的血跡,覺得傻子扁金的血比父親的血腥多了。我注意了一下紀念碑,碑上也沾了傻子扁金的血,傻子的臉部停留過的地方,都凝結了一攤圓潤的血污,血污在夜色中閃爍著微微的紅光。我感到深深的惶恐,趕緊撿了半張舊報紙,擦了好幾遍,勉強把石碑擦乾淨了。

  他們走了,我也哭過了,身心經過一番調整,終於複歸冷靜。我看見那塊烈士紀念碑安詳地躺在地上,躺在月光下。我看一眼石碑,石碑也看我一眼。我不想放棄它,卻不知道它是否會遺棄我,我試著抓住紀念碑上的繩扣,向前拉了一步,石碑遲疑了一下,還是移動了,恍惚問我覺得石碑昂起頭,朝七號船張望了一眼,然後它便開始移動了。一個奇跡。是一個奇跡。我忽然相信這石碑有一雙看不見的腿,有一顆深不可測的愛心,不是我偷,不是我搶,是石碑要去船上探望我父親。這一定是個奇跡。我朝四周看看,碼頭上很靜,一切猶如夢境,油泵房的探照燈恰好照亮駁岸的一角,我看見我家的駁船還靜靜地靠在岸邊,河水與岸,船和父親,都整齊地沉在一個幸福的夢境裡。我積聚了最後的力量,拖著紀念碑朝駁岸走,聽見石碑在水泥地上沙沙地滑動,走,走,走啊。一直走到駁船邊。我回頭一看,看見一個明亮清淨的碼頭,靜得離奇,月光和探照燈輪流巡視,獨獨放過了我,月光不追我。燈光不追我,也沒有人來追我,只有那只野貓在黑暗中匍匐,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來不及思考這一夜為什麼苦盡甘來,為什麼我如此幸運,因為我突然發愁了,這麼大這麼沉的石碑,該怎麼把它拖上船奉獻給父親呢?一塊跳板是不夠的,借不到別人的跳板,怎麼辦,再搭一把竹梯行不行?我腦子裡緊張地考慮著搬運的技巧,嘴裡已經好大喜功地叫起來,爹,我回來了,回來了,你來看啊,我把什麼東西給你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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