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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攆走了那少年,我有點心虛,走在黃昏的油坊鎮上,仿佛看見自己的隱私像一盞盞路燈,慷慨地照耀著這個小鎮,照亮了小鎮人寂寞的生活。我懷疑好多人家窗子裡傳來的笑聲與我有關,與那本工作手冊有關。我沿著街道的陰影線朝春風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開所有行人。一個沉重的謎團始終壓著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冊還剩下多少頁了,剩下的日記還在慧仙的手上嗎?

  在春風旅社的門口,我停下了腳步。旅社門口還掛著歡慶五一的燈籠,周圍冷冷清清,沒有車馬的痕跡。我抬頭朝旅社的窗子張望,三層樓的水泥樓房,包括頂樓那個神秘的隔離室,每個窗子都拉上了紫紅色的窗簾,我無法判斷工作組檢查組是否在此入駐,我吸緊鼻子,聞不到炒菜的香味兒,屏息傾聽,聽不見杯盤觥籌的聲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門邊去推門,門反鎖著,從門玻璃上可以看到有個人趴在服務台後面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幾下,服務台後的腦袋沒有抬起來,一個懶洋洋的女人的聲音傳出來,誰?住宿要證明,先去派出所開證明。我在門外說,我不住宿,我來找人。裡面的女人說,找誰?找人也要登記,你是什麼人?你找什麼人?我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說,你們這裡有個豪華包間嗎,趙春堂在不在裡面陪客人吃飯?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努力朝外面張望,聲音聽上去充滿戒備,你到底是誰?你聽誰說我們這兒有豪華包間的?我想了想,耍了個小聰明,是趙書記啊,趙書記讓我上這兒來找他。那女人還是不肯開門,眯著眼睛朝門玻璃張望,我不認識你,你不是什麼幹部嘛。她的腦袋很快地沉到服務台後面去,惡聲惡氣地說,找書記去綜合大樓,我們這裡沒有書記,只有旅客。

  我撲了個空,這也怪不得別人,怪我捕風捉影,我至少應該去趙春堂家裡看看的。我轉身朝紅旗街走,走到紅旗街上,看見滿街的殘垣斷壁豎立在夜色裡,狀如怪物,這才想起來趙春堂的家拆遷了,他早就搬了家,我不知道他家搬到哪兒去了。我泄了氣,一屁股坐到了一隻破板凳上,我覺得自己疲憊到了極點,人累過了頭,傷患就作怪,我的腰部疼得厲害,坐在板凳上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紅旗街街口還聳立著一座孤零零的石頭房子,是李麻子的豆腐作坊,作坊裡亮起了燈,門裡門外堆著一袋袋黃豆,這麼晚了,李麻子夫婦還在燈下忙碌,呼拉呼啦地推著石磨磨豆子。父親很喜歡吃他家磨的豆腐,李麻子的豆腐不要券,我想機會難得,應該帶幾塊豆腐回去給他補補身體。於是我坐在板凳上朝豆腐作坊喊了起來,兩塊豆腐,兩塊豆腐!李麻子的女人在裡面應一聲,手上托了兩塊豆腐出來,看門外沒人,怪叫起來,遇到鬼了,是誰喊買豆腐的?我朝她招招手,這兒,這兒買豆腐。她看我坐在一片廢墟上,先是嚇了一跳,看清楚我的臉,嘴裡又叫起來,黑燈瞎火的你坐在那裡買豆腐?你是存心嚇唬人呢!我試著站起來,突然想起這豆腐買不得,我拿了兩塊豆腐滿世界去找趙春堂,算怎麼回事呢?我就朝李麻子的女人擺擺手說,算了,不買豆腐了,我喊著玩呢。她惱了,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起來,你拿我們尋開心呢,這紅旗街上現在拆得鬼氣森森的,你坐在黑處買豆腐,買了又不要,我真要把你當鬼魂的!我站起身來到亮處,對她含含糊糊表達了歉意,大嫂呀,我是來找人的,你知道趙春堂家搬到哪裡去了嗎?

  這一問提醒了她什麼,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托著兩塊豆腐,眼睛閃閃爍爍地直視著我,嘴裡又是哎呀一聲,我認識你的,你不是那庫文軒的兒子嗎?我知道你找趙春堂幹什麼,要烈屬證吧?你找趙春堂沒用,找誰都要不到烈屬證了,鄧少香烈士的兒子找到啦,不是你爹,不是傻子扁金,五福鎮的蔣老師才是真命天子,人家本來就是中學校長,現在已經提拔成教育局長啦。李麻子的女人說到一半,注意到我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她誇張的聲音突然變得膽怯了,唉呀呀,你這小夥子怎麼這麼瞪著我呢?要吃人呢?吃我?又不是我讓你們家當不成烈屬的,我是聽綜合大樓的王阿姨說的,王阿姨是聽人家工作組的同志說的。

  李麻子紮了個圍裙氣勢洶洶地出來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出來就劈頭蓋臉地把女人訓了一頓,你這個長舌婦在這兒賣豆腐,還是在賣情報?你就是做間諜賣情報,也要問問什麼價錢。也要問問賣給誰吧?什麼狗記性,你忘了他爹以前派人來割我們的資本主義尾巴?一共就三袋子黃豆,都沒收了,連石磨都充公了,你忘了那天你怎麼鬼哭狼嚎的,現在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啦?他要問什麼,先還我們三袋黃豆來!

  我沒想到李麻子對我父親這麼記仇,更不知道父親在岸上樹敵無數,其中還包括磨豆腐的李麻子夫婦。紅旗街也不宜久留,我頂著李麻子夫婦敵對的目光向前走,咬著牙跑出了他們的視線。來到了人民街上,我終於松了一口氣。天色已經黑下來了,路燈亮了,油坊鎮的街道在燈光下半掩半露,乾淨的主街看起來更乾淨了,肮髒的小巷則更顯肮髒了。空氣裡殘留著路邊人家晚餐的氣味,有的是豬肉誘人的香味,有的是炒醃菜辛辣刺激的味道,我饑腸轆轆心急如焚,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李麻子女人透露的那個消息,雖然無從考證真偽,但這消息一定傳開了,鄧少香烈士的後代有了新人選!我知道父親漫長的等待將在崩潰中結束。他不會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沒用了。

  一刹那的絕望讓我改變了上岸的路線,我喪失了尋找趙春堂的勇氣。我到棋亭去,起初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那裡人多嘴雜,小道消息滿天飛,我想去找人證實五福鎮蔣老師的消息。走到棋亭那裡,我意外地發現四周人影寥寥,擺茶攤的方寡婦撤了攤,平時聚在茶攤前的人也就不見了。停車場上倒是停著幾輛油罐車和卡車,幾個外地司機鋪了張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撲克,有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司機坐在駕駛室裡,看見我便朝我揮手,搭便車的?快上來,我馬上開車了,五毛錢送你到幸福!

  五毛錢去幸福。到幸福去。那麼好的地方,那麼便宜,可惜我去不了了。

  我在棋亭旁邊徘徊,看見路燈下自己的影子忽長忽短,遊移不定。我突然開始懷疑我上岸的意義了,空屁,空屁,我對父親的誓言是空屁。我上岸幹什麼來了?我什麼也做不了,我什麼用也沒有,我什麼也不是,我是空屁,空屁。我對著棋亭自怨自艾,看見夜色中的棋亭還是岌岌可危的破敗樣子,一陣風吹來,圍擋著棋亭的塑料布被風吹開了,吹開一角,亭子裡鑽出一片奇異的三角形的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記得自己就是被那片幽光所吸引,鬼使神差地鑽進去了。

  棋亭裡面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工人們留下的工具,錘子,鐵鎬,還有一個小型的千斤頂,沒有工人,傻子扁金也不在,我看見他的兩隻鵝,一隻鵝調皮地站在一把錘子上,另一隻鵝不可原諒地蹲在烈士碑上,拉了一攤噁心的鵝屎。

  是鄧少香烈士的紀念碑在向我散發那道幽光,給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靈感。我看見那塊石碑平躺在地上,石碑四周都捆上了粗麻繩,看起來搬運工作已經準備就緒,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石碑要搬走了,鄧少香烈士的英魂要遷徙了,她是遷往河上游的鳳凰,還是遷到四十裡路以外的五福鎮?霎那間我腦子裡靈光一閃,熱血沸騰,一個輝煌而瘋狂的念頭誕生了,我不能空手而歸,我要留下紀念碑,我要搬走紀念碑,我要把紀念碑帶回家,我要把鄧少香烈士的英魂還給我父親!

  說幹就幹,我一腳踢飛傻子扁金的大白鵝,擦乾淨烈士碑上的鵝屎。在搬運開始前,我沒有忘記向石碑恭敬地鞠上一躬。搬運重物對於一個船民來說是尋常的工作,我用雙手扣緊石碑上的繩子,努力地提拉,沉重的石碑溫順地站立起來,站成了一個適宜的角度,配合著我的手臂和腰腹的力量,慢慢地在地上滑動。我感覺到石碑的重量起碼超過兩百斤,以我的經驗,一個人的人力拖不動它,但是石碑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喜,它在配合我,它在表達對我的善意和憐憫,那麼沉重的碑體,在水泥地上滑動得如此流暢,移動乾脆,絕不遲疑。我喜出望外,很快就把石碑拉出了棋亭,人不知鬼不覺,只有傻子的兩隻鵝目睹了這個奇跡,它們追趕著我,發出了驚惶的叫聲。鵝叫聲引起了對面停車場上司機們的注意,他們以為我是小偷,有個司機站起來咧著嘴笑,揮著撲克牌對我喊,我就知道你有三隻手,在那兒踩點踩半天了,就為偷塊石料呀?要石頭幹什麼,回家蓋新房娶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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