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 |
七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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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到木盆邊,一眼看見父親臀部那個魚形胎記,魚的頭部和身體已經褪色,幾乎辨認不出了,只剩下一個魚尾巴,還頑強地留在鬆弛蒼白的皮膚上。我大驚失色,忍不住叫起來,爹,你的胎記怎麼回事,怎麼都褪了?就剩下一個魚尾巴啦! 父親在木盆裡打了個寒噤,什麼魚尾巴,你胡說什麼?他的脖子艱難地向左下方轉動,轉不過來,你嚇唬我呢?我的胎記跟別人不一樣,我的胎記不會褪的。 真的褪了,爹。原來是一條魚,現在只剩下個魚尾巴了。 父親的腦袋轉向右下方,還是轉不過去,他急眼了,身體扭來扭去,一隻手在我身上狂亂地拍打著,你是故意在騙我?我不信你的鬼話,你讓我看,讓我自己看。 爹,你糊塗了,胎記長在屁股上,你自己看不見的,是褪了,我不騙你。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敢騙你? 父親坐在木盆裡一動不動,他濕漉漉的身體不停戰慄,枯槁的臉上老淚縱橫,眼睛裡燃燒起一股猜忌的怒火。我知道了。是醫生給我洗掉的。怪不得最近那兒很疼很癢,好呀,好一個陰謀,借著救死扶傷的名義害人,他們銷毀我的胎記,就是在銷毀證據,他們要割斷我和你奶奶的聯繫呀! 爹,你別賴到醫生頭上,我天天在醫院看著他們呢,醫生給你洗了三次胃腸,沒見他們洗你的胎記。 你幼稚!幼稚!你看得見他們洗我的胃,看不見他們迫害我的陰謀。岸上都是趙春堂的人,醫院裡都是趙春堂的人,他們早就串通好了。你們為什麼要送我去洗胃?你們也沒安好心,為什麼送我去岸上?送我上他們的手術臺,不如直接把我推到太平間去啊! 父親的臉已經完全扭曲了,隨著情緒的波動,他嘴裡頻頻孕育出大大小小的泡泡,一串串泡泡瘋狂地向我飄來,帶著濃重的魚腥味兒。我又惹了大禍。我後悔莫及。為什麼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呢?剛度過一劫,還沒得到父親的寬恕,我又惹禍了。我手足無措,努力尋找著莫須有的理由安慰他,爹,那魚尾巴好歹還在呢,就算魚尾巴也沒有了,你還是鄧少香的兒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搞陰謀的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昨天在醫院聽說,地區工作組又要下來了,要給你翻案來啦。 翻案?你聽誰說的?他的眼睛一亮,亮了又暗淡下去,又來誆騙我?你不用撒這個謊了,現在我想通了,不用他們為我翻案,只要給我頒發一張烈屬證,我把烈屬證留給你,就可以去見馬克思了。父親坐在木盆裡,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嗚咽起來,想想我這輩子,我不甘心,我能甘心嗎?他攥緊我的手,一邊嗚咽一邊問我,我堅持了十三年了,等了十三年,我等到了什麼好消息?我等到的都是壞消息啊,謠言,誹謗,還有陰謀!父親突然抹抹眼淚,指著我鼻子說,還有你,也要怪你不爭氣,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我辛辛苦苦教育你。教育了十三年,可我得到了什麼回報?天天都聽到你墮落的消息啊! 爹,我以後會為你爭氣的,你要堅持,堅持下去,遲早會等到好消息。 我不是鐵人,恐怕再也堅持不住啦。父親慢慢止住了哭泣,也許是體力透支的原因,他的腦袋突然後仰,撞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聲音變得疲憊而沙啞,東亮,你告訴我,你一定要說實話,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你是不是盼著我死?我是不是該去死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情不自禁地抱緊了父親乾瘦的身體,父親下意識地掙扎,他越掙扎我把他抱得更緊。我的眼淚奪眶而出。絕望的父親被我抱在懷裡,我覺得他像我的兒子。這個身體已經接近一條風乾的醃魚,魚脊般的脊柱又脆又薄,背部長滿了來由不明的銀色的斑片,就像一片片魚鱗。光榮牌肥皂的氣味已經掩不住父親身上奇特的腥味,我抱著父親的身體,忽然覺得父親的來歷疑雲重重,歷史是個謎,他也是一個謎。父親,我的父親,你到底從哪兒來,你會到哪裡去?我感到茫然,目光投向鄧少香烈士的遺照,女烈士躲開了我熱忱的目光,她在牆上飛快地轉過臉去,只給我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我頹然低下頭,這一低頭的瞬間,我看見了父親背上的那個金色光斑,那光斑來得如此神奇,它有頭有尾,微微擺動,看起來是一條活靈活現的金色鯉魚!起初我不知道那光斑來自何處,四下一看,終於發現它來自緊閉的舷窗,窗子已經被風推開了一條縫,在一釐米的窗縫間,我看見了歷史的金色光束,金色的歷史降落在河面上,半個世紀之前的金雀河水向我奔湧而來,蒼蒼茫茫,我看見鄧少香烈士遺留的竹編籮筐隨波逐流,一個嬰孩和一條魚乘著籮筐隨波逐流,我看見浩蕩的河水淹沒了嬰孩,一條魚跳出了籮筐。魚。一條魚。是一條魚。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恐懼,那是歷史的謎底嗎?我父親如果不是那個籮筐裡的嬰孩,是那條魚嗎? 外面很吵啊。父親在我的懷裡閉了一會兒眼睛,突然又睜開,東亮你還沒走?外面為什麼這麼吵?不是人的聲音啊,是河水在說話?今天河水怎麼說起話來了呢? 我驚訝于父親靈敏的耳朵,他的身體如此贏弱,竟然聽見了河水的秘語,我試探地問,爹,你聽見什麼了?河水在說什麼? 他屏息聽著,茫然地說,是河水在對我說話,下來,下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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