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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我說你要捆我,我就負隅頑抗,你把繩子交給德盛,我就上來。

  交給德盛幹什麼?他不是專政機關,也不是你爹,我是你爹,什麼叫繩之以法你忘了?今天你犯下了滔天大罪,我要對你繩之以法。

  我們父子倆隔岸對峙著,德盛女人也上了七號船,勸我父親把手裡的繩子交給她,說東亮那麼大的人了,自己都到了做爹的年齡了,船上岸上這麼多人看熱鬧呢,他力氣比你大,怎麼能讓你綁?你就算綁住他,那是他孝順,順了你,自己就沒臉面了,傳出去他以後怎麼做人?德順女人說的話既得體也在理。周圍看熱鬧的船民聽了直點頭,只有我父親搖頭,他說,德盛家的,我不是要他孝順,是要他進步,你們不知道,讓他進步比登天還難呀,我教育他他不進步,我放鬆教育他就退步,我最近對他松了一點,他就到岸上違法亂紀去呀,他是賤骨頭,他不要寬大,我就對他專政。

  德盛女人撇嘴說,什麼進步退步,船上用不了這些的。不就是過日子嘛,日子太平就好。我去跟他說說,讓他上船認個錯,以後不要惹你生氣了?

  父親說,他認錯沒用的,他天天認錯天天不改,他就是屢教不改的典型呀。

  德盛女人第一個注意到我反常的面色和痛苦的表情,她指著駁岸說,你看看東亮,那臉色煞白煞白的,他好歹算個孝子,把你氣成這樣,自己也不好受呢。老庫你快放下繩子吧,要不你拿著繩子進艙裡,家法國法隨便你用?東亮他是要個臉面,沒人看見不丟臉,你先讓他上了船再說吧。

  德盛配合著他女人,在一邊試探地抽了一下我父親的繩子,父親警惕地把繩子攥緊了,嘴裡說。什麼孝子?你們不知道的,他是個孽子!繩子沒鬆手,父親臉上的憤怒出現了鬆動的跡象,德盛發現了,又用力抽一下,這次,他成功地把繩子抽出來了。

  父親的臉上出現了疲憊而厭倦的神情,好,看在大家的面子上,我不捆他了,他今天也不要上船了,到岸上去,讓他腐化墮落去,尋釁鬧事去,違法亂紀去,我不用家法,自然有人用國法,他這樣下去,遲早要嘗到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我以為父親讓步了,剛走到跳板上,一根擀麵杖迎面飛過來,誰讓你上船的?要上船先跪下!跪下!父親對我喊道,你不肯跪?不肯跪就滾回岸上去!我身體一閃,閃過了擀麵杖,腰上的傷痛卻因此加劇了。我的腰痛越是厲害,委屈就越是強烈,委屈越是強烈,憤怒越是無法遏制,我突然用手指著父親,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通牒,你今天到底讓不讓我上船?告訴你,今天不讓我上船,我就永遠不上這條船了。

  你敢用手指我鼻子?你敢威脅我?我還怕你的威脅?父親揮舞著手對我吼起來,你滾,滾到岸上去,從今往後,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一股熱血沖上我的頭頂,惡向膽邊生,霎那間無數惡毒的語言從我的嘴裡傾瀉出來,猶如洶湧的洪水向我父親奔湧而去,誰稀罕做你的兒子,誰稀罕你這個爹?庫文軒你脫下褲子給大家看看,誰稀罕你這個爹?別人的爹都有一根雞巴,為什麼你只剩半截雞巴?半截雞巴,還有什麼臉教育我?半截雞巴你還有什麼臉綁我?庫文軒我告訴你。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怪你的雞巴!

  我這麼一嚷,聽見船隊十一條船上訇的一響,船民們嘴裡同時發出了驚歎聲,東亮造反了,造反了!我看見父親面色慘白,身體在船上搖晃,他注視我的目光像最後一根繩子,倉促地拋過來,沒有套住我,自己散開了,斷了。他的眼神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絕望,一口痰嗆到了他的喉嚨,他吐痰。吐不出來,引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德盛夫婦還在船上,他們過去攙扶住我父親,扶著他往艙棚裡走,德盛邊走邊瞪著我,說,東亮你今天是鬼魔附身了?你爹是你的階級敵人,你往他死裡打?別人貶損他的髒話,我們都說不出口,今天都讓你說光了!德盛女人一邊拍打我父親的肩膀,一邊對他說,千萬別介意,最近有人在鎮上大白天撞見鬼,白天見鬼會丟魂,東亮一定是在鎮上丟了魂啦。

  我沿著駁岸朝碼頭奔跑,雙腿發軟,肩膀莫名地顫抖,我知道這是我生命中最累的一天,偏偏又是必須奔跑的一天,我必須跑,不跑不行了。

  孫喜明夫婦倆在駁岸上堵住了我,他們注視我的表情不一樣,男人看上去很焦急,女人的眼神躲躲閃閃,掩藏不住她的內疚,從那眼神裡我一下就猜到她是告密者。孫喜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東亮你往哪裡走?你敢走?你到底要去哪裡?

  我一時沒有目標,掙脫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別管我去哪裡,地球那麼大,我就不信沒有我去的地方。

  孫喜明緊追不捨地攆著我走,一把抓住了我的旅行包喊道,地球是很大,可地球不歸你,歸黨歸社會主義的!

  孫喜明女人在後面拍手跺腳,東亮你到底要往哪裡走啊?大家都說你這不好那不好,我說他們都瞎了眼睛,東亮幹活好,又是個大孝子呀,馬上船隊要評選光榮船了,我們都說要評你們七號船,你這一走,還怎麼給你戴光榮花呢?

  我對她本來就沒好氣呢,回頭對她喊,我不稀罕光榮花,送給你戴去,你告密有功!孫喜明的手在我的旅行包上狠狠地拍了一下,東亮,你別撒不出尿來怪夜壺!小福他媽是好心辦壞事,怕你爹擔心才給他透了點底!你爹不是趙春美,他怎麼打你罵你你也得認,不准跑,你跑了讓他怎麼辦?我又對著孫喜明叫喊起來,再不跑我還算個人嗎?我受夠他的罪了,他不缺胳膊不缺腿,以後讓他自己管自己。孫喜明說,好,好,你算個人,你管不管你爹是你們家私事,我管不了,運輸生產我要管,你一走駁船怎麼辦?明天艙裡要裝油料了,船上的事你爹什麼也不懂,你不能影響生產呀。我說我什麼也不管了,從今天開始,我跟向陽船隊一刀兩斷,我要到岸上去旅行,去北京,去上海,還要去廣州,去哈爾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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