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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十三年後,這個家對我只剩下憑弔的意義了。我沿著院牆走,看見牆根處我當年壘的兔子窩還在,紀家的人現在把它改做了垃圾箱。我走到東面的窗子前,窗子緊閉著,新加了一排鐵柵欄,窗後掛了一條花窗簾,裡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那窗子後面曾經是我的小房間。我的鐵床就放在窗下。我在窗邊徘徊,注意到窗玻璃上貼著一對蝴蝶窗花,我換了幾個角度,試圖看清楚房間現在的佈局,突然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那一定是紀主任女兒的閨房呀,看不得。看不得!姑娘家的窗下,過去是我的禁地,現在仍然是,我一貓腰,從紀主任家的窗下走開了。

  小街的另一側有一棵大梧桐樹,我打量著大樹的樹幹和濃蔭,靈機一動,對我來說那是我藏身的好地方,不僅安全,也便於登高觀望我從前的家。我爬上了樹,視線豁然開朗。院子裡老棗樹還在成長,整個院子被棗樹的樹冠覆蓋了一半。另一半到處架著晾杆和繩子,紀主任家不知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雞鴨魚肉,一時吃不掉,雞和鴨,豬頭和魚,都分門別類地醃過,晾在院子裡。那不是我家的院子了。憑我的記憶,棗樹下應該有個花壇,花壇裡有一叢月季花,我母親栽了很多年月季,別人的月季都開花,母親栽的不開花,花事為我們一家的命運埋下了伏筆。我們搬出工農街的那年春天,月季花正好開了幾朵,是第一次開花,粉紅色的花骨朵小小的,瘦瘦的,我現在還記得半夜裡起來撒尿,看見月光下母親坐在花壇邊,對著那叢月季花總結自己的人生,她對我說,這是我的命呀,都是你爹作的孽,月季花總算開了,我卻要滾蛋了,看不見花了!

  我在梧桐樹上看見了母親最後的幻影。我進不了工農街九號,母親的幻影卻順利地進去了,我看見母親穿著醬紅色的毛衣站在棗樹下,她的目光越過院牆,恨鐵不成鋼地怒視著我,不准爬樹,快下來,回家,回家!我的頭腦很清醒,幻影的指令是聽不得的,這個家近在咫尺,可惜不是我的家了。我坐在樹上,感到腰部漸漸地疼痛起來,我知道李莊老七那一腳很厲害,也許會給我留下禍害,我坐在樹上揉著我的腰,忽然百感交集,這是第一次,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父親和母親,我為什麼選擇父親呢?如果當初我不從母親身邊逃走,我的前途會不會好一點?父親和母親,誰的教育對我好一點,誰更有資格把我培養成人?如果跟著母親,我會失去駁船,失去河流,但至少在岸上有一個家。河上岸上,哪一種生活對我好一點?我思考不出什麼結果,然後我聽見了自己心裡絕望的回答,都是空屁,是空屁,哪一種生活都不好!河上岸上都一樣,我還不如在這棵樹上住一輩子呢。

  我爬在樹上,對著梧桐樹的枝杈和樹葉發呆,街上的一條黃狗首先注意到了我,黃狗悄悄跑到樹下,猛地對我吠叫起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李莊老七他們追來了,我向更高的樹杈上攀登,憑高一望,工農街上靜悄悄的,有一戶人家的門打開,探出來一個花白的腦袋,四下張望一番,又縮回去了。狗吠引來了那個滾鐵箍的男孩,男孩來到樹下,大驚小怪地朝我叫道,你那麼大的人還爬樹?你爬在樹上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我累了,在樹上睡覺呢。男孩說,騙人,鳥才在樹上睡覺呢,你是人,怎麼在樹上睡覺?我說,我是人鳥,我的家在樹上,人鳥累了都睡樹上啊。男孩狐疑地觀察著我,突然又叫道,騙人,哪來什麼人鳥?你不是說你是房管所的嗎,房管所修房子,不修樹,你爬在樹上幹什麼,是不是要偷東西?你一定是小偷吧!這下我有點急了,我說,爬在樹上就是小偷?你個小雜種也狗眼看人低?我告訴你,我在這兒住的時候,你還沒從你媽肚子裡鑽出來呢。

  男孩收起他的鐵箍,風風火火往東邊一個門洞跑,我怕他要去叫大人,趕緊從高處往下轉移。我看了看手錶,按照父親的規定,我的上岸時間已經超時六個小時了,不管三霸和李莊老七他們是不是已經守在船上,躲在樹上總不是長遠之計,我心急如焚,毅然跳下了樹。跳下樹我才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我的旅行包沒了,我的旅行包忘在理髮店裡,上岸大半天,我都幹了些什麼呀?倒黴事接二連三,麵粉沒有買,菜油沒有買,糧油站卻要關門了。

  我左顧右盼地趕到了人民理髮店門口。為了預防埋伏,我四下觀察了很久,沒有什麼異常,只是在附近的垃圾堆裡,出現了一大堆閃亮的玻璃碎片,我能夠分辨出哪些是鏡子的殘骸,哪些是橘子水瓶的殘骸,但我不知道我逃走後理髮店裡發生了什麼樣的衝突。人民理髮店提前打烊了,門口的波紋燈停止了轉動,花壇裡那兩朵向日葵似乎受了驚嚇,蔫蔫地躲在肥大的葉片裡,不再亮相。理髮店門窗緊閉,人已散去,玻璃門上新貼的一張告示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過去一看告示,馬上屏住了呼吸,告示上的每個字都像一顆子彈射入了我的胸膛。

  即日起禁止向陽船隊庫東亮進入本店。

  人民理髮店全體職工

  他們禁止我進入理髮店了。他們沒有禁止三霸和李莊老七進入理髮店,禁止的是我!我有什麼錯,他們憑什麼禁止我進入公共場所?我的肺氣炸了。我用手去撞那扇玻璃門,裡面沒人,撞門聲驚動了對面彈棉花的浙江人,夫婦倆都一頭棉絮地出來了,男的手裡提著我的旅行包,女的拿著一捆白花花的新棉被。男的嘴裡嘖嘖地替我慶倖,對我說,你跑得很及時哦,三霸其實叫來了四個人呢,幸虧大閻王去買香煙了,否則你今天就吃大苦頭了。大閻王你聽說過嗎,他比李莊老七厲害多了,最愛砍人胳膊,在鳳凰鎮一口氣砍過四條人胳膊,我親眼看見的!女的推開丈夫,急著把旅行包和棉被交給我,這棉被是慧仙送給你爹的,說是還她小時候欠下的人情。她強行把那條新棉被塞到我的懷裡,拿上東西快點走吧,你看見對面那佈告了吧?慧仙讓我轉告你呢,說是集體意見,你以後理髮去別處理,他們不歡迎你進人民理髮店了。

  我猜得出慧仙的心思,這是要跟我劃清界線了,這個結果是在情理之中,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抱著那條棉被,抱了一下,又塞回到那女人手裡,我說,一床棉被我不稀罕,她要還人情,讓她還到別人家去!我拿過旅行包,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馬上伸手去夾層裡摸,沒有摸到我的工作手冊,這應了船民們常說的一句話,怕丟什麼丟什麼,包裡的罎罎罐罐一樣不少,偏偏那本工作手冊沒有了。我幾乎驚叫起來,工作手冊呢?准拿了我的工作手冊?我驚恐的樣子把那對夫婦嚇著了,男的一臉狐疑蹲下來,幫著我一起在包裡翻查,女的不樂意了,撇著嘴牢騷滿腹地往作坊裡走,嘴裡大聲說,這船上人就是難纏,你好心替他保管個包包,他賴你拿他東西呢。我們再窮也窮不到那份上,誰要拿你一個本子?我以前開小店賣過本子的,一個本子只賣五分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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