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河岸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她不過是要給我剃個頭而已,我為什麼這麼害怕呢?我到底在怕什麼?我覺得自己心裡有鬼,心裡有鬼嘴裡就支支吾吾起來,今天剃頭來不及了,我爹身體不好,得回去給他做飯了。

  她哦了一聲,大概想起了我父親和他著名的下半身故事,突然想笑,不好意思笑,趕緊捂住嘴,巧妙地打了個岔,我乾爹我乾媽怎麼樣?我讓德盛嬸嬸捎了好幾次口信了,讓他們來理髮,他們就是不肯來,是對我有意見吧?

  她有時候無情有時候有義,全憑心血來潮,我知道這是問候孫喜明夫婦了,就替他們打圓場,他們對你哪來的什麼意見?是嫌你們這兒理髮貴,他們節約慣了,捨不得錢吧。

  貴什麼?人民的理髮店,能貴到哪兒去?回去告訴他們,他們一家來,洗剪吹燙,我都給他們免費,我現在就是為人民服務的。

  我嘴裡應承著,到角落裡去拿我的旅行包。店堂裡的人都好奇地瞪著我,每個人的表情看上去不一樣,但都若有所思。這裡的人明顯是有門第觀念的,慧仙對我的熱絡引起了幾個人的反感,他們覺得我不配,尤其是花格子襯衫小錢,他坐在椅子上,一隻腳挑釁地伸出來踢我的旅行包,空屁,你的包裡到底藏了什麼鬼東西?每次上岸都帶著個包,鬼鬼祟祟的,我要是治安小組,一定要好好查一查你的包。我打開了旅行包的拉鍊,針鋒相對地瞪著他,你要不要查我的包?我讓你查,看你敢不敢查?小錢朝我包裡掃了一眼,沒來得及說什麼,旁邊的理髮師小陳粗魯地推起我肩膀,走吧走吧,都別在這裡耍威風,以後不剃頭的禁止進來,我們這兒是理髮店,不是公園。

  那小陳對待我的態度最惡劣,看在他是慧仙同事的份上,我不便發作。我拿起旅行包走到門口,慧仙跟過來為她的朋友們開脫,她說,別怪他們反感你,我們這裡的人,都很時髦的,你看看你這行頭,土八路進村。一個大小夥子上岸,也不知道拾掇一下自己。她拍著我的旅行包,手在包上東捏一下西捏一下。這個動作我熟悉,長這麼大了,她居然還改不掉這個習慣,喜歡捏別人的包。我的包裡裝滿了罎罎罐罐,她摸得出來,不感興趣,手縮回去伸進自己的白大褂口袋,摸出一顆泡泡糖,舉高了,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你替我帶給小福,我上次在街上碰到他,他跟我要泡泡糖吹呢,我答應送他一顆,說話一定要算話。

  我剛把泡泡糖扔進包裡,又聽見她問,櫻桃呢,她怎麼樣了,要嫁人了吧?

  櫻桃是她的冤家,我的名字她記不住,冤家的名字她倒不忘記。我有點生氣了,你還惦著她?我不知道她的事,她嫁不嫁人,不關我什麼事。

  隨便問問的,你緊張什麼呀?她俏皮地指了指我鼻子,我又不給你們說媒,我讓你給她捎話呢。看起來她與櫻桃的嫌隙還在,我等著她捎的話,她斟酌了一下說,回去替我轉告櫻桃,讓她別在背後說我閒話了,我現在什麼也不是,一個女剃頭的,沒什麼值得她嫉妒了,還說我什麼閒話?

  我走出理髮店時心情複雜,這次相遇,我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對我的態度比想像中的熱情,那熱情坦坦蕩蕩的,讓我感到三分溫暖,卻有七分不滿。她為什麼會忘了我的名字?她問這問那,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情況?我站在街上,回頭瞥見那只垃圾箱上的塗鴉,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哀傷。空屁。我在她的眼裡是空屁?空屁。我對她的思念是空屁?我思念慧仙思念了這麼多年,記了這麼多文字,吃了這麼多苦,那一切都是空屁?

  河上十三年,最後一年我頻頻上岸到油坊鎮去。

  我不知道著了什麼魔,旅行包裡明明裝著父親的信,必須儘早投進郵筒,可是經過郵局時我的腿邁向了人民理髮店的方向。船上的柴米油鹽都是我負責採購,可是路過菜市場的時候我總是安慰自己,不急不急,排隊的人這麼多,等會兒再來沒關係。我急著到人民理髮店去。我的魂丟在人民理髮店了。也許是為了讓慧仙記住我,也許是為了強迫自己遺忘慧仙,我懷著一半愛意一半仇恨,枯坐在理髮店的店堂裡,一坐就是半天。我強行闖入那個時尚的小沙龍,有時候我像一個啞巴沉默不語,只觀察不說話,有時候我像一個盲人,坐在角落裡閉著眼睛曬太陽,只傾聽不抬眼。我的行為酷似侵略者的行為,起初是幾個理髮師想方設法驅逐我,我自巋然不動,後來連慧仙也討厭我了,她討厭我自己不好意思說,竟然繞個圈子讓德盛女人來轉告。

  有一天德盛女人悄悄地把我喊到船尾,她站在八號船船頭凝視著我,目光很古怪,你今天又去理髮店了?我說,我又不是反革命,行動自由,我去理髮店犯法嗎?她冷笑一聲說,不犯法,犯噁心,慧仙說你去監視她呢!然後德盛女人就劈頭蓋臉譴責起我來,東亮,你究竟在動什麼糊塗心思?慧仙是你什麼人?你是她什麼人?大老遠的,你憑什麼跑去監視她?你再這樣監視她,我告訴你爹去!

  監視。德盛女人一語道破天機。儘管嘴上不認帳,我心裡承認,她們沒有冤枉我,我是在開始監視慧仙了。河上十三年,最後一年我成了慧仙的監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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