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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油坊鎮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獄。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不屑於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點點的,一去就後悔了。有一天她嗑著瓜子往碼頭上走,走到駁岸上,看見向陽船隊的十一條船正好停泊在岸邊卸油料,這一瞬間時光倒流,她鬼使神差地往一號船的跳板上跨,剛跨上去,人還沒站穩,孫喜明女人看見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總算知道回來了!這驚喜的喊聲粗聲大嗓,反而把慧仙嚇了一跳,她一慌把手裡的一紙包瓜子扔進河裡去了,船民們聞聲出來,看見她正歪著身子站在一號船跳板上,扭頭看河裡漂浮的一堆瓜子,幾條船上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響起來,慧仙,到我家來,慧仙,上我家的船,來吃飯!孫家的小兒子小福怕慧仙被別人搶去,沖到跳板上來拉慧仙,姐姐快過來,快走過來啊,上我家吃飯!跳板一晃,慧仙驚叫起來,她平衡著身子抬起臉。臉色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暈,怎麼這麼暈呢?她指指自己的額頭,朝小福勉強地笑了笑,姐姐頭暈呢,我不會走跳板啦,下次再過來看你們。說完她朝孫家人揮揮手,一扭身跑了。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這讓向陽船隊的船民們感到有點傷心。她不惦記船隊,船隊的人惦記她,她不關心向陽船隊,船民們卻四處打聽她的前途和未來。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麼機密,很快大家就打聽清楚了,慧仙在綜合大樓失了寵,前途很渺茫,未來很模糊。這結局是誰也沒料到的,船民們都想知道她以後會怎樣。去問孫喜明,孫喜明果然知道一點內情,他唉聲歎氣地說,你們有誰聽說過人有「掛」命的?慧仙這孩子,就是個「掛」命,小時候掛了那麼多年,才出息沒幾天,聽說最近又被趙春堂「掛」起來啦。

  人民理髮店

  那一陣子,慧仙天天到人民理髮店去。

  人民理髮店是油坊鎮的時尚中心。俊男靚女都去那裡,白以為是俊男靚女的,也要去那裡。這一批人以理髮師老崔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圈子,理髮店的店堂便成了一個公共小沙龍,每天都有人來,不一定來理髮,主要來交流服飾髮型方面的最新情報,偶爾也要討論一下文學電影和戲曲。這個地方的人見多識廣,不以成功論英雄,反而有點以貌取人。他們是接受慧仙的,也是歡迎慧仙的。慧仙喜歡理髮店的熱鬧,理髮師老崔他們欣賞她的名氣和美貌,他們在一起志趣相投,她坐到人民理髮店去,像一條魚回到了水裡,理髮店接納她,也像一條河收留一條孤單的魚,正好是兩全齊美。

  她總算獲得了安寧。理髮店裡鏡子多,四處反射出她的倩影,她百無聊賴,一邊在鏡子裡打量自己,一邊看理髮師給時髦女人們做頭髮。也許是從別人的髮型裡發現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決定讓自己的頭髮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頭上的髮卡一個一個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對鏡端詳了半天,最後抓著自己的長辮子走到理髮師老崔面前,老崔,把我的辮子剪了,我煩了,再也不想要這根辮子了。

  老崔哪裡敢剪這條辮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對著鏡子要動手,老崔大叫道,別動,李鐵梅的辮子呀,那麼好的辮子怎麼捨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鐵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著,我煩死了這根辮子,我煩死李鐵梅了!她怒目圓睜跟老崔搶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動作都是破壞性的,老崔有點害怕,他說小鐵梅你的辮子是公共財產呢,要剪,一定要請示趙春堂。慧仙跺腳道,不准再叫我小鐵梅,我不是小鐵梅,是江慧仙!我的辮子歸我管,愛剪就剪,你去請示趙春堂,我就自己剪!

  最終還是老崔屈服了。辮子要剪,剪什麼也是個大問題。他和慧仙探討了一番大地方流行的幾種髮型,決定開風氣之先,為慧仙做一個《杜鵑山》裡女英雄柯湘的髮型,也就是時尚圈子裡談論的「柯湘頭」。也許是出於壓力,剪辮子的時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厲害,自己不敢下手,讓小陳過來幹這粗活。小陳年輕,有點沒心沒肺的,嘴裡一聲哢嚓,抓過辮子就是一剪刀,那條粗黑的長辮子墜落在地上,竟然發出了悶悶的迴響,慧仙尖叫了一聲。老崔以為小陳剪到了她耳朵,問她怎麼回事,慧仙白著臉搖頭,沒怎麼,就是頭上突然輕了,空空的不習慣。老崔看她用眼睛瞟著地上那條辮子,提醒她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你自己不聽勸,辮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說,誰後悔?老崔你門縫裡看人呢,我做事從來不後悔。她側臉盯著地上的那條長辮子,看上去嘴角是笑著的,眼睛裡卻閃出了一絲淚光,她說,你們看,這辮子還會爬呢,像不像一條蛇?理髮店裡鴉雀無聲,大家瞪著地上的辮子,沒有人發現那辮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沒有人認為那辮子像一條蛇,只有一個女顧客想到了辮子與錢的關係,慧仙,你快把辮子收起來,可以賣給收購站的,這麼好一條辮子,起碼七八兩重,值很多錢呀。

  誰稀罕,賣給收購站的東西,能值錢嗎?她冷笑一聲轉過頭去。義無反顧地看著鏡子,對老崔說,還磨蹭什麼,來,來做柯湘頭呀!

  李鐵梅變柯湘,變的是髮型,這事在油坊鎮上並沒有引起轟動。慧仙長大了,失去轟動效應了。她留著「柯湘頭」在理髮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離開綜合大樓,晚上回到大樓裡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樣,趙春堂不管她,她也主動割斷了與綜合大樓糾纏不清的關係。理髮店裡的人都說她把綜合大樓當了旅館。但是那旅館終究也出了問題,有一天冷秋雲私自換了宿舍的門鎖,她回去開不了門,就把門砸開,跟冷秋雲大吵了一場。第二天再回宿舍,門鎖又換了,糾紛也升級了,慧仙看見她的箱子鋪蓋被扔到走廊上,那盞鐵皮做的紅燈放在箱子蓋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來,冷秋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高掛免戰牌,旁邊宿舍的人出來勸她不要衝動,說冷秋雲也有難處,她丈夫要來探親了,你住裡面,他們夫妻不方便的。慧仙說,她不方便,我還不方便呢,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進來!人家說你不同意有什麼用,這是集體宿舍,書記同意了,你就得讓宿舍,冷秋雲問過趙春堂了,讓你住到三樓小會議室去呢。慧仙驚叫起來,把我當什麼了?桌子椅子才住會議室,我不是桌子,不是椅子,我不住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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