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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小柳來去匆匆,趙春堂用吉普車送走他,回來推開慧仙的宿舍門,看見慧仙坐在床上,還在生氣。趙春堂把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扔到她床上,你還在生人家的氣?人家也在生你的氣,趕了一天的路來看你,結果你這個態度,狗肉上不了席!慧仙嚷嚷起來,什麼叫狗肉上不了席?我是狗肉他是流氓,你沒見他眼珠子往哪兒瞄,他是個小流氓呀!趙春堂站在門邊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你別流氓流氓的叫人家小柳,給我注意影響,他是小流氓柳部長是什麼?柳部長是老流氓?趙春堂這麼一發火,慧仙癟癟嘴,不敢吭聲了。她的火氣下去了,趙春堂的火氣上來了,他說,你好歹也吃過幾口文藝飯的,怎麼就那麼金貴,看一眼都不行?以為自己是什麼金枝玉葉大小姐呢,這下好了,以後再也別提你那個柳爺爺了,你得罪了小柳,也沒有那個柳爺爺了,沒了柳爺爺罩著你,看你還有什麼狗屁前途!

  慧仙讓趙春堂訓得呆坐在床上,拿起那個塑料皮筆記本蓋住了自己的臉。筆記本是柳部長送給慧仙的禮物,趙春堂聲稱小柳自己準備的一大包禮物,都原封不動帶回去了。她嘴上說不稀罕他的禮物,心裡卻在猜想自己錯過的會是什麼禮物,長筒絲襪?雪花膏?連衣裙?會不會是一隻上海牌手錶呢?趙春堂離開宿舍後,她打開柳部長送的筆記本,一眼看見扉頁上寫著幾個蒼涼的毛筆字,慧仙同志,祝你學習進步,工作進步。進步,她知道這是沒用的,只是一個問候。她知道小柳的來訪很重要,她的表現更重要,但她怎麼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為什麼他罵她是狗肉上不了桌?還有她的胸部,為什麼只有三十分?他憑什麼打三十分?難道她平時含著胸含錯了?難道一個女孩子家應該挺著乳房走路嗎?

  小柳走就走了,她對他沒有留下一點好印象,只是他這一走,她的模糊的未來變得更模糊了。她坐在宿舍裡,看著窗外暮色初降,很想哭一場,卻怕冷秋雲回來讓她笑話,為這個小柳哭,不值得。為她的前途哭,還沒到時候。她注視著柳部長的禮物,忽然想起要報復這個微不足道的禮物,就拿起一支鉛筆,在進步後面加了一個字,屁。報復過後她心情好了一些,想起了胸部的事情,她走到鏡子前觀察自己,挺起胸試了試,嘴裡說,多少分?五十分還是六十分?又含起胸檢測一下,說,三十分,這樣只有三十分?突然之間,她放不下這個問題了,決定要徹底探究自己的胸部,她插上門,對著鏡子撩開自己的衣服,仔細地打量起自己的身體來。

  為什麼挺著胸的姑娘才是美麗動人的?之前她一無所知。現在她第一次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的乳房不大也不小,挺起來嬌豔動人,一點也不可恥。挺起來比隱藏它好看多了。她站在鏡子前面,站立,走動,從側面正面分析自己身體曲線的變化,她無法確定怎樣的曲線是最完美的。都怪她沒有母親沒有姐妹,沒有要好的朋友,得不到任何評判和建議,她不知道什麼樣的胸部可以得八十分,甚至九十分一百分。她竭力回憶在城裡的女浴室裡見過的那些時髦女人,她們乳房的大小形狀如何,她從來沒有留意過,但是她突然想起來,那些女人都是戴乳罩的!疑雲散開,她恍然大悟了。為什麼她的乳房只有三十分?她沒有乳罩嘛。為什麼她沒有乳罩?她是在向陽船隊長大的,船上的姑娘媳婦都不戴乳罩嘛。她在宿舍裡焦灼地思考著,靈機一動,打開了冷秋雲的抽屜。她拿出冷秋雲的三個乳罩,依次戴上試了一遍。她發現了新大陸,三隻白色的乳罩大同小異,每一隻都輕鬆地裝扮了她的胸部,鏡子裡的那個身體有了乳罩,便有了誇張的曲線,也有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那氣息是騷動的,嬌媚的,帶著一種幽香。尤其是那只海綿襯墊的乳罩,她戴著很滿意,給自己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八十五分。

  慧仙決定戴乳罩。買乳罩是少女們掩人耳目的秘密,是母親們的事,慧仙沒有母親,她有好幾個乾媽,都鬧僵了,她們不會管這件事,所以她決定自己去買。她去人民街的百貨店買乳罩,臉上帶著一種激烈的殉難似的表情。乳罩在油坊鎮上不是什麼暢銷品,營業員把它們堆在貨架的角落裡,她看不清楚,伏在櫃檯上一遍遍地使喚人家,拿這個看看,那個也拿來看看!乳罩的品種顏色本來就不多,她一口氣選了五六個,女營業員感到很震驚,脫口而出,你買這麼多乳罩回去幹什麼?派什麼用場?慧仙坦然地瞪著她反問,你說幹什麼?當襪子穿腳上,當袖套戴手臂上嘛!

  她染上了一個奇怪的毛病,喜歡打量別的姑娘媳婦的胸部,打量過後還悄悄評分,六十分,七十分。幸好別人不知道她嘴裡在嘀咕什麼。冷秋雲和她一間宿舍,首當其害,儘管慧仙的眼神是好奇的,沒有惡意,但正統保守的冷秋雲還是感到了一種挑釁和侵犯。冷秋雲換衣服總是換得慌慌張張,被慧仙盯得發毛了,就捂住自己的胸部大聲喝斥她,往哪裡看?你是女流氓啊!慧仙捂著嘴吃吃地笑,我又不是男的,女的看女的,怎麼是流氓?看一眼怎麼的?冷秋雲羞惱地說,不是男的,也不准往這地方看,我看你思想不健康,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鬼名堂?慧仙就拿趙春堂的話回敬過去,什麼健康不健康的,你怎麼就那麼金貴,看一眼都不行?

  冷秋雲肩上承擔了教育慧仙的責任,她有權檢查慧仙的私人物品,趁慧仙不在宿舍,背地裡打開她的箱子,看見一堆乳罩隱藏在裡面,顏色款式都囂張,散發著令人擔憂的性的氣息。冷秋雲認為那是一個墮落的證據,卻又不好意思拿這東西去趙春堂那裡告狀,就把這事告訴了其他部門的女幹部,有女幹部為慧仙辯護,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她買再多的乳罩,都是穿在衣服裡面,別人又看不見。冷秋雲鼻孔裡哼了一聲,說,防微杜漸!你們忘了防微杜漸了!現在別人是看不見,遲早要看見的。你們看吧,她再這麼發展下去,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穿女流氓的超短裙了,不定什麼時候,她要出事的!

  慧仙借助一堆乳罩告別了懵懂的少女時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條康莊大道,被她走成了歪歪扭扭的歧路。她還那麼年輕,回想起花車遊行的日子卻已經恍若隔世。廢棄的節日花車堆在農具廠的倉庫裡,五顏六色的裝飾物都發黑了,履帶失蹤,輪子散落一地,宋老師當年親手攝影的《紅燈記》花車組的宣傳照還掛在牆上,照片裡的革命家庭隱居牆壁,祖孫三代目睹滿地舊物,在一片虛無中緬懷著昔日的風光。照片深鎖冷宮,招不來觀眾了,招來的是黴菌灰塵和蜘蛛網,李玉和和李奶奶的面孔早就被塵埃所遮蔽,只剩下李鐵梅雙腮緋紅,瞪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頑強地高舉紅燈,與蜘蛛周旋,與灰塵抗爭。慧仙路過農具廠的倉庫,總是要爬到高高的窗臺上,透過窗玻璃朝那宣傳照張望一眼,她關注著牆上的李鐵梅的命運,就像在對比自己的前途一樣,有一次她蹲在窗臺上哭了,因為她看見宣傳畫上的自己變成了陰陽臉,半個面孔蒙了一層黑灰,而她手裡的那盞紅燈的光芒,最終不敵一隻小小的蜘蛛,那蜘蛛正在紅燈四周放肆地織網。她蹲在窗臺上,越哭越傷心,引起了農具廠工人的注意,他們驚訝地問她,你不是小鐵梅嗎,你爬在窗臺上面幹什麼?她沒法解釋,擦乾眼淚,慌慌張張地跳下窗臺逃走了。農具廠的倉庫讓她心酸,其實,那堆東西不看也罷,她心裡是清楚的,都結束了,李鐵梅永遠卸下了妝,她的榮耀來得突然,去得也匆忙,一切都結束了。

  她不是李鐵梅了,她僅僅是江慧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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