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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這是屬￿慧仙的季節。金雀河兩岸成千上萬的群眾都是見證人,見證了一個少女突然綻放的榮耀之花。慧仙成了名人。沿河的人們都在談論花車上的小鐵梅,說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誰能相信呢,那個人見人愛的小鐵梅,竟然是靠向陽船隊的百家飯喂大的。人們向向陽船隊的船民們求證這個消息,絕大多數船民都自豪不已,露出了功臣一般的笑臉,櫻桃一家則忌諱這件事情,櫻桃母親告訴岸上的人,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本來是我家櫻桃演小鐵梅的,怪她太老實,沒心眼,這麼好的機會,眼睜睜讓別人搶去囉!

  屬￿慧仙的季節,也是我忙亂而焦慮的季節。我忙著奔赴花車遊行的路線地點,忙於記錄這段特殊的日子,腿腳很忙,筆頭很忙,只有嘴巴保持沉默。儘管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慧仙的未來,但我似乎預見了慧仙將一去不返,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慮。

  我的日記記得很辛苦,向日葵被風吹走了,我看不見她,看不見她。所謂的記錄不得不依靠大量的想像。偏偏我的想像力並不豐富,我只好借鑒露天電影的新聞簡報格式,努力地想像慧仙的風采。有一天我靈感飛揚,大膽寫下了一個最光榮最壯觀的場面:今天,天空晴朗。紅日高照,油坊鎮碼頭人山人海。群情振奮。毛主席他老人家來到了油坊鎮的群眾中間,親切地接見了向日葵。慈祥地問她——問她什麼,我想像不出來了,也不敢隨便往下寫,涉及到偉大領袖,怕寫不好寫成一個反動標語,所以我翻過一頁另起一行,寫下了我最關心的一個問題:向日葵啊向日葵。你什麼時候回到船隊呢?

  我記住了慧仙離開船隊的日子,但我沒辦法估算她的歸期。

  2

  大約到了臘月,花車遊行總算偃旗息鼓了。扮演李玉和和李奶奶的人都回到了原來的工作崗位,一個回農具廠去修拖拉機,一個回雜貨店去賣醬油,慧仙沒有回來。關於慧仙的消息從綜合大樓傳到了碼頭,又從碼頭傳到了向陽船隊,概括起來說,她像一塊璞玉被發現了,很多領導幹部欣賞這個來自船隊的小鐵梅,表示要把這璞玉打磨成珠寶。宋老師接受了這項任務,他做了慧仙的老師,一心要把她培養成一個全能的文藝標兵。

  慧仙先是在地區的金雀戲劇團培訓,跟著大名鼎鼎的郝麗萍學戲。郝麗萍是劇團的當家演員,什麼都會唱,什麼都能跳,樣板戲裡的女英雄,她個個會演,有人說她粘上一把假鬍子,竟然還能演《白毛女》裡的楊白勞。偏偏這個郝麗萍對慧仙有偏見,她對慧仙的評價與宋老師截然相反,說她刁鑽虛榮愛耍小聰明,不肯好好練功,就想著一步登天。勉強培訓了一段時間,郝麗萍把慧仙領到宋老師那裡,退給他了,說這女孩子站花車是不錯,上舞臺不行,宋老師你挑錯人啦,我看這女孩沒有一點藝術細胞,倒是有膽量,有野心,她要是派到前線去,說不定是個女英雄!宋老師懷疑郝麗萍的結論有欠公正,慎重地召集一些地區文藝界的權威人士,對慧仙的藝術才能作了一次綜合測試,測試結果也不理想,只有造型一項,慧仙似有天賦,通俗地說她就是擅長站立,擅長做出各種姿勢,唱起來,動起來就不行了。宋老師不甘心,很快又把慧仙調到文化館下屬的流動宣傳隊,那是他直接分管的。他以為這是自己的地盤,慧仙在宣傳隊會一帆風順,結果卻更糟糕。宣傳隊的那些女孩子是從小在一起練藝的,團隊意識很強,她們在一起跳舞,若是扮一排白楊樹,一個眼色大家就站成一排挺拔的白楊了,演一個百花園,梅花一開,杏花桃花月季玫瑰,其他花朵漸次開放,絕不爭搶。慧仙不行,她一上臺,別人是白楊,她是一棵軟綿綿的垂柳,她演一朵荷花,卻要搶在梅花前開放。還是在船隊寵出來的老毛病,她不管幹什麼都很有主見,習慣別人對她眾星捧月。導演知道她基本功不行,跳群舞故意把她安排在不顯眼的位置,慧仙偏偏不滿這個安排,一賭氣就沖到前面去了,向台下觀眾顯示她的角色也很重要。宣傳隊的其他演員對慧仙忍無可忍,說她什麼也不會,影響了集體的榮譽,她一上臺,別人怎麼演都是白費功夫,什麼評比都拿不到獎項,她不就會舉個紅燈嗎?你們領導都喜歡培養她,就等到花車遊行的時候,再讓她舉紅燈去出風頭吧。

  慧仙去向宋老師告狀,宋老師很為難,偏袒了她一個,得罪的是一個集體,他權衡再三,決定把矛盾上交,親自用自行車把慧仙馱到了地委大院門口。慧仙去向德高望重的柳部長哭訴,哭訴她在宣傳隊受到的排擠,柳部長聽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委屈,他沒法干預宣傳隊女孩子的矛盾,就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語錄關照慧仙:堅持就是勝利。慧仙似有所悟,回到宣傳隊堅持了一段時間,可是,畢竟一花難敵群芳妒,她雖然堅持了,最終沒有等到勝利。有一次彩排《百花舞》的時候,梅花桃花和玫瑰花共同向導演發難,我們不要荷花,有荷花沒百花,有百花沒荷花!梅花一腳把慧仙的荷花道具踢飛了,更加可氣的是桃花和玫瑰花,她們竟然沖過來要把慧仙推下舞臺,慧仙臨危不懼,她說怕你們是小狗,我就站在這兒,讓你們推,看你們兩個嬌小姐能不能把我推下去。桃花和玫瑰花一起用力,果然推不動慧仙。慧仙朝後面怒喝一聲,用力推呀,你們現在推不倒我,待會兒我就來推你們,誰跑誰是小狗!慧仙的囂張激起了公憤,梅花上來了,杏花月季花也上來了,五個女孩齊心協力,慧仙支持不住,終於被推下了舞臺。她跌坐在樂池裡,隨手把樂譜架子和鼓槌銅鑼都扔到了舞臺上,最後沒東西扔了,就跪在樂池裡號啕大哭起來。

  第三年的春節下了雪,節後雪還不化,河上的淺灣結了層薄薄的冰,駁船上很冷,岸上到處是雪堆,岸上也冷。恰好趕上這麼個大冷天,慧仙回來了。趙春堂動用了鎮上新購置的一輛吉普車,驅車八十裡,親自把她接回了油坊鎮。慧仙回鄉的風光掩蓋了傳說中的失意,她是從那輛嶄新的吉普車上下來的,帶著兩隻皮箱,還有一盞紅燈。女大十八變,鎮上的人們都認不出小鐵梅了。她的頭髮像城裡的舞蹈演員一樣,挽成一個圓髻,用黑色緞帶纏著,一件海軍藍軍大衣罩著她豐滿勻稱的身體,因為寬鬆而別具一格,裡面的紅毛衣和白色圍巾則是這套服飾要強調的主題。有人盯著慧仙的穿著打扮嘖嘖稱奇,也有人盯著那堆行李為她犯愁,說,向陽船隊正在河上跑運輸呢,她今天回來,回不了家呀。這種不必要的擔憂馬上遭到了知情者的譏笑,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會回到雞窩裡去?告訴你。她上面有靠山了,領導打招呼要培養她的,向陽船隊不是她家了,她的宿舍在綜合大樓裡,早就安排好啦!

  正月十五掛紅燈,向陽船隊掛著紅燈回到油坊鎮,岸上果然有喜事,船民們都聽說慧仙回來了。孫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歡天喜地結伴上岸去,去了半個時辰回來了。兩個女人都沉著個臉,船民問他們話,誰也沒精神搭茬。孫喜明女人一回船就徑直下了船艙,孫喜明跟下艙去,看女人已經在乒乒乓乓地拆慧仙的床,孫喜明急忙扯住她胳膊說,你急著拆她床幹什麼?萬一她還要回來住呢?孫喜明女人說,拆,拆,她不會回來了。孫喜明說,誰說要拆她床的?是慧仙自己說的?孫喜明女人扔下錘子,哭起來了,還用她自己說?我就求她回來住一夜,說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呀,推三推四的,我又不是傻子看不透她心思,她是翅膀硬了,嫌棄我們了。孫喜明勸不住她,讓德盛女人下去勸,德盛女人走到艙門口,看孫喜明女人坐在半個床架上落淚,自己眼圈也紅了,對孫喜明說,我怎麼勸她?我自己也灰心灰意的,請她回來吃頓飯也不肯呀,畢竟不是自己的骨肉,養不乖的,養來養去也是一場空!

  我去綜合大樓守過慧仙。守了一上午,壯了幾次膽,還是不敢進去問。正逢春節假期,綜合大樓有點清淨,顧瘸子回鄉探親了,傳達室裡坐著一個男青年,始終拿著一份報紙,看完一份又看一份。他不認識我,這讓我感到安全。我注意到那輛吉普車停在花壇邊,吉普車在樓前,說明慧仙在樓裡,我決心等。中午的時候我聽見食堂的小包間裡傳來熱鬧的聲音,悄悄走到窗前,隔著窗子我一眼看見了慧仙。她坐在一群幹部模樣的人中間,像一隻孔雀開屏,不是開給我看,是開給幹部們看。她穿著李鐵梅的紅底碎花對襟棉襖,頭上的髻子放下來,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垂搭在肩上,也許座位不舒服,她的身體斜著,一會兒偏東一會兒偏西,姿勢有點散漫,她的臉上卻笑得很開心,是那種受了寵愛的笑容。很久不見,她看上去是個大姑娘了,是大姑娘了,我就覺得她有點陌生。他們在喝酒,我在外面看他們喝。慧仙的前後左右,我觀察得很仔細,突然發現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現象,趙春堂坐在慧仙的旁邊,她那條大辮子的辮梢被他抓在手裡,趙春堂突然拉一下辮梢,慧仙就站起來了,站起來,舉著一隻裝了橘子水的杯子,與這個碰杯與那個碰杯,碰了這個碰那個,一桌人都碰過杯,趙春堂又拉一拉慧仙的辮梢,慧仙就坐下了。我驚愕地發現,回鄉數日,慧仙已經成了趙春堂的木偶,而她那條令人驕傲的大辮子,竟然成了趙春堂手裡的木偶牽線!

  幾乎是在一瞬間,我胸中的怒火燃燒起來了。我從地上找到了一塊碎紅磚,在窗外瞄了半天,我先瞄準了趙春堂,轉念一想,雖然是他拽了慧仙的辮梢,可辮子是長在慧仙頭上的,她為什麼不甩掉他的手呢?她甘心做他的木偶,我就應該瞄著她。我舉起碎磚瞄準了慧仙,我看見我的向日葵在小餐廳裡熱情地綻放,她把餐廳裡的所有幹部都當作太陽了,一會兒向這個太陽微笑,一會兒向那個太陽鞠躬,她的臉上起了紅暈,眼波流轉,我瞄準了她的臉,卻怎麼也下不了手,那是我秘密的向日葵啊,縱有千錯萬錯,我不忍心砸她。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最終我瞄準了餐廳氣窗上那塊明亮的玻璃,砰的一聲脆響,一餐廳的人都回頭看著氣窗,趁著他們沒醒過神來,我撒腿跑了。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跑了,砸了玻璃就逃跑,這是孩子幹的事。事先我自己也預料不到,我在綜合大樓守了半天,竟然幹了這麼一件沒出息的事情。我一邊跑一邊痛駡自己,沒出息,沒出息,怪不得你叫空屁,你就是空屁,你沒出息!我一口氣跑到了碼頭上,看看後面無人追逐,便停下了腳步。春節期間的碼頭空空蕩蕩的,起重機和煤山都在陽光下打盹。沒有人看見我的醜行,我還是感到深深的羞愧。我為什麼這麼沒出息呢?是被趙春堂氣出來的?是被慧仙氣出來的?我悶悶不樂地走到駁岸上,無意間朝船隊打量一眼,又發現了另一個怪現象,我看見向陽船隊十一條船家家晾出了衣服,別人家的衣服都安靜地享受著冬日的陽光,只有我和父親的兩件棉毛衫,像兩隻驚弓之鳥在船棚裡東奔西竄。那兩件棉毛衫令我睹物傷情,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幹的事情和誰都沒關係,怪我自己,我是膽小鬼,世界上所有的膽小鬼都一樣,只敢發洩自己的恨,不敢公開自己的愛,他們敢於發洩自己的恨,只因為要掩藏自己的愛。我就是這樣一個膽小鬼,我對慧仙的愛是水葫蘆對向日葵的愛,這樣的愛,比恨更深奧,比恨更離奇,這樣的愛,我已經無法公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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