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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領著慧仙往鎮上走。鎮上好多熱鬧的地點還留著那則尋母啟示,看上去與周圍的環境不太合拍。江慧仙小朋友尋找母親,知情者請在此留下聯絡方式,或速與向陽船隊聯繫。那是我父親的筆跡,有的寫在宣傳紙上,有的寫在報紙上,那些啟示張貼的具體地點,慧仙比我清楚,後來她就指揮起我來了,快來,這邊有一張的!那邊也有一張,你快去看看!她一會兒往這兒躥,一會兒往那兒奔,我只好緊緊攆著她,像一隻愚蠢的陀螺。在綜合大樓門口的宣傳櫥窗邊,她突然大叫起來,咦,這張怎麼不見了,一定讓我媽媽揭走了!我發現玻璃上確實留下一圈漿糊的痕跡,正要告訴她上次的尋人啟事貼錯了地方,傳達室的顧瘸子跑出來了,他對慧仙說,小孩子到別處玩去,這裡是辦公樓,幹部辦公要安靜,不能鬧的。慧仙說,我的報紙讓媽媽揭走了,你天天坐在這裡的,你看見我媽媽了嗎?顧瘸子說,你的報紙不是你媽媽揭走的,是我揭走了,玻璃上不能亂貼東西,你在玻璃上亂貼,裡面什麼也看不見,再好的宣傳也白宣傳了。慧仙抓著櫥窗上的小鎖說,你沒見這窗子有鎖,打不開呀,你有鑰匙開鎖嗎?顧瘸子說,小姑娘,我有鑰匙也不能給你開鎖,這是宣傳櫥窗,宣傳社會主義建設的,不是宣傳你媽媽失蹤的。慧仙對顧瘸子說,那我媽媽不見了怎麼辦?顧瘸子沉吟了一下,臉上是感慨萬千的表情,小姑娘你聽爺爺一句話呀,以後再別找什麼媽媽了。他說,我五歲就沒了媽媽,不是一樣活下來了?我都活到五十歲了,沒有媽媽怕什麼,有黨就行啦!

  我站在一邊注視著顧瘸子蒼老乾瘦的臉,我的表情惹惱了他,他突然對我喊起來,我說得不對?你在那裡對我翻什麼白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的好事,上次你在四樓上寫的什麼玩意?你惡毒攻擊趙書記,攻擊趙書記就是攻擊党的領導,你懂不懂?要不是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我早把你移交司法機關啦。

  綜合大樓不可久留,尋人啟事也確實貼錯了地方,我不便和顧瘸子理論,就對慧仙下命令說,轉移,起步走!她不懂轉移的意思,勉強起步走了,一步三回頭。我說,加速前進啊,你在看什麼?還有那麼多尋人啟事呢,你走那麼慢,怎麼來得及檢查?慧仙撅著嘴加快腳步,說,我氣死了,氣死我了,這老頭子為什麼這麼凶嘛?我正要向她介紹顧瘸子的生平,她的思緒又跳開了,突然拋過來一個棘手的問題,老頭說你也有媽媽?他們說你有媽媽,我還不相信呢,東亮哥哥你到底有沒有媽媽?我很生氣,質問小女孩,我為什麼沒有媽媽,難道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她竟然嘻嘻地笑,孫悟空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是孫悟空啊?我忍不住罵了她一句,放屁,你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看我勃然大怒,慧仙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她委屈地瞟我一眼,我沒說你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是你自己不好,媽媽不見了,為什麼你不去找呢?

  看得出來,慧仙人雖小,卻是記仇的。我對她的態度一粗暴,她執行我的口令馬上就打折扣,我讓她前進她偏要稍息,我讓她加速她故意減速,這樣,我們彆彆扭扭地走到了人民街街口,查看雜貨店門口的那張尋人啟事。這個地方算是油坊鎮的中心了,來往人多,尋人啟事的瀏覽量也大,不知道誰手賤,一張報紙被撕掉了半頁,剩下的半頁上塗滿了路人留下的信息,都與尋人無關,是他們自己的心聲。有人寫了革命委員會好,有人寫了李彩霞是大破鞋,有人寫了打倒劉少奇,又有人在劉少奇後面加上了五癩子的名字,所有這些塗鴉不足為怪,蹊蹺的是有人在報紙下方用紅筆劃了一條魚,畫得活靈活現的。慧仙惶惑地瞪著那條魚,東亮哥哥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畫一條魚?我輕描淡寫地說,是哪個孩子畫著玩的,沒什麼意思。她說,騙人,一定有意思的,這是說我媽媽變成一條魚啦!

  慧仙的聰慧超出了我的預料,讓她這麼一分析,我真的懷疑畫魚的人別有用心,那至少是個暗示,暗示了她媽媽與河水的關係。紙包不住火。我隱隱感到一種危險在逼近,船民們集體掩藏的真相,也許會提前敗露了。我注視著舊報紙上那條紅色的魚,靈機一動,決定動用我修改文字和圖形的特長化險為夷,我從我的旅行包裡拿出一支圓珠筆,伏在牆上修改那條魚的圖形,也就三下兩下,我很順利地把一條魚改成了一朵向日葵。

  向日葵?慧仙在我身後叫,你畫一朵向日葵是什麼意思?

  我隨口說了一句,向日葵,代表幸福嘛。

  沒想到慧仙會追問我幸福是什麼意思,這問題一時把我難住了。什麼是幸福?幸福是什麼?我不是小學老師,也不是一本新華字典,我不知道怎麼描述幸福這個詞,就胡亂搪塞道,幸福就是等待嘛,你等啊等啊,等你找到媽媽,你就幸福了。我說完這句話,發現女孩子的眼睛先是一亮,馬上就暗淡下去了。我躲開了女孩子茫然的目光,暗自後悔給她編織了一個如此殘酷的知識,什麼等待,什麼媽媽,什麼幸福,我這不是在說謊嗎?關於母親和幸福的知識,不屬￿我,更不適宜她,我知道我犯忌了,我破壞了向陽船隊不成文的規矩。

  雜貨店周圍突然嘈雜起來,有人騎車從我們身後經過,哧溜一聲把自行車停下來了,還有人站在街對面,朝我和慧仙指指點點的,我本能地去拉慧仙的手,一回頭,發現我母親喬麗敏正站在雜貨店的臺階上呢。那天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我帶著慧仙尋找她母親,我們正談論著母親談論著幸福,結果我和我母親在街頭相遇了。

  很久不見,母親的面容日益憔悴,穿著打扮卻越來越像個姑娘。她戴一隻軍帽,梳齊肩的辮子,圍一條紅色的拉毛圍巾,穿一件黑呢子大衣,遠看她的身影,散發著父親所說的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等她走近了,你會發現那風姿已經空洞,已經虛弱,她就是喬麗敏而已,一個被事業和容貌一併冷落的業餘演員,身上帶著一股雪花膏濃重的香氣。

  我對慧仙說,快跑,快跑!

  她的腿向前跨一步,站住了,瞪大眼睛問,為什麼要跑?

  我一時編造不出什麼理由,隨口說,老虎來了。

  她茫然四顧,跺著腳說,氣死我了,你又騙人!這裡只有人,沒有老虎。

  慧仙不聽我命令,怪不得我,我四下看了看地形,丟下她就往人民街的公共廁所跑。其實不怪我沒出息,我是慌張,是不知所措,當母親不知去向的時候我慌張,一慌張我就四處去找她,現在她來了,離我那麼近,用她焦灼的恨鐵不成鋼的眼睛注視著我,我還是慌張,所以我還是跑,我一看見她就想逃,我要逃到一個她無法進入的地方去。男廁所,那是我想像的最恰當的藏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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