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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照理說婦女們吵嘴是平常事,吵得火yao味這麼濃,就有點不平常了。以前這是船民們心照不宣的禁區,向陽船隊家家有污點,家家的歷史都不清白。大家無論怎麼吵,都不去戳人傷疤,這是平等,也算規矩,為什麼慧仙一來,這規矩就守不住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婦女是怎麼回事,更說不清慧仙身上有什麼神奇的魔力,她似乎用小手揭開了船隊最神秘的一口黑鍋,船民的慈愛與憐憫從鍋裡飛出來,各自的心計從鍋裡飛出來,互相的怨恨也從鍋裡飛出來了。

  兩個婦女的罵仗甚至驚動了我父親,他在艙裡問我,是誰在吵架?他們為什麼罵得這麼難聽?我說,櫻桃她媽,還有二福他媽,他們都想做做慧仙的媽媽。父親在艙裡說,那很好啊,慧仙很可憐,媽媽越多越好麼。我說,媽媽多了才吵架的,其實他們兩個人,誰都不配做慧仙的媽媽。父親在艙裡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東亮,你覺得誰有資格做她媽媽呢?我思考了半天說,德盛女人嘛,她做媽媽好。我父親問我為什麼選德盛女人,我說她聰明,講衛生,船隊的婦女中間,只有她堅持天天刷牙。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那麼敏感,他聽了我的理由竟然怪笑起來,什麼聰明,什麼講衛生?我知道你為什麼選她家,是她家跟我們船靠船吧,你不是給德盛家要女兒,是給你自己要個小妹妹!

  我被父親猜到了一件隱秘的心事,感到莫名的緊張,一聲沒吭走到船尾去煮飯了。

  德盛夫婦也都在船頭聽吵架,女的偏袒孫喜明女人,男的採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態度,吵翻天也是瞎吵,都是潑婦,該說的話不會說,不該說的亂說,他們都沒資格做孩子的母親,小孩子跟著他們,長大了也是潑婦。我對德盛說,你們為什麼不去領她?你們家條件最好。那夫婦倆對視了一眼,德盛女人說,條件好有什麼用?我們要領她好幾次了,孫喜明不讓呀。德盛打斷女人的話,也不是不讓你領,孩子現在是正式掛到船隊了,怎麼個養法,要大家商量拿主意呢。這叫民主集中制,先民主後集中,依我看,這孩子到底上哪條船,最後恐怕要抓鬮的。

  大約是傍晚時分,二福一條船一條船地跑,扯著嗓子喊,每條船派個代表去一號船抓鬮,大家都得去抓鬮,去抓孩子囉!

  果然要抓鬮了。我父親聽見了二福的聲音,他問我二福到底在喊什麼,我告訴他,是去抓鬮,決定那個小女孩的事情。父親說,這不是亂彈琴嗎?那小女孩也是個人,又不是一個獎品,怎麼能抓鬮呢?我試探他的態度,我們家去不去抓?父親猶豫了一會兒,說,去還是要去,這是集體的事情,不能逃避,不過,他們知道我們的情況,抓到我們七號船,抓了也白抓,你去走個過場吧。

  一眨眼功夫,大家都聚集到孫喜明船上來了。很多船民都顯得緊張,坐立不安,緊張的原因各不一樣,孫喜明家和德盛家是怕自己手氣不好,抓不到人,王六指則相反,他是怕自己手氣太好,事先向眾人打了預防針,我們家孩子多,沒口糧,要是我們抓到了,這孩子可是要吃百家飯的。他自私的言論馬上遭到了孫喜明女人的搶白,她說王六指你放心,吃不窮你們家的,不管誰抓到,養這孩子都是集體的事。

  孫喜明準備了一隻硬紙板的鞋盒,盒蓋上掏了個洞,周圍還隆重地蒙了塊紅布,做票箱用。鞋盒放在船頭,孫喜明第一個示範,伸手進去認真掏著,掏出來了,是一張白紙。二福驚叫起來,爹,你真沒用!孫喜明失望地看著兒子和女人,說,讓你們抓你們不敢抓,女人手氣好,孩子手氣也好,應該你們來抓的。

  從一號船到六號船,他們都抓了張白紙出來。輪到我了,眾人看著我,都去提醒孫喜明,七號船也抓嗎?萬一讓東亮抓到了怎麼辦?他們父子倆,養不了這孩子的。我對他們的這種態度很厭惡,我說,你們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嗎,你們怎麼知道七號船養不了她?不讓我抓我偏抓。孫喜明出來打圓場道,東亮,你這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呢,大家這是為你們父子考慮呢。我問他要是我抓到了算不算數,孫喜明很為難,眼睛盯著那鞋盒說,反正也不會那麼巧,你爹不是讓你來走過場嗎,你就走個過場吧。

  我撩起袖子把手伸進鞋盒,結果你們是知道的,一張紙條溫情地貼住了我的手心,我抓了一張彩色的紙條出來,艙裡頓時響起一片驚呼。我打開紙條,看見一個稚拙的小女孩的畫像,烏溜溜的大眼睛,紮了兩根羊角辮,辮梢上畫了兩個碩大的蝴蝶結,紙上有一個歪歪扭扭的落款,慧仙。

  我抓到鬮了。

  這個結果讓我莫名地興奮,我舉著那紙條,示威似的瞪著孫喜明,算不算?到底算不算?眾人陷入了尷尬之中,一陣沉默過後,德盛先嚷了一聲,不算,東亮你趕緊把那紙條放回去,讓我們剩下的人再抓。我怎麼也不肯把紙條放回去。船民們都狐疑地瞪著我,說,東亮,你不會是認真的吧?抓了鬮要領人回去,你真的要領她回去?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臉上不知為什麼燙得厲害,我舉著那紙條,不甘心退讓,也沒有勇氣前進,聽見男人們發出了各種怪笑的聲音,女人們七嘴八舌地開始表態,東亮是走過場的,不算數,誰抓去都好商量,七號船不能算數,東亮敢領這孩子,我們還不敢放呢。

  船民們在一號船上吵成一團。孫喜明捂著耳朵說,不要吵了,你們吵得我腦子炸了。他有點心虛地看著我,動手來搶我手裡的紙條,我一下把他的手撂了回去,孫喜明一個踉蹌,臉上有點掛不住,嘴裡罵起來了,東亮,你他媽的以為這是十塊人民幣呢,抓著死不鬆手?這事責任重大,沒看見群眾都反對你抓這個鬮?再說了,你家船上連個女人也沒有,人家小孩子願意上你家的船嗎?

  這繡球拋到小女孩那裡去了。我記得非常清楚,慧仙當時在跟王六指的小女兒繃線線,看見眾人一起瞪著她,她沒有停下手,兩隻小手靈巧地一翻,手上的絲線展示出一個美麗而複雜的圖形。孫喜明女人上去親了她一口,孩子,你親口告訴東亮,他抓的鬮不算數,你不願意去七號船。

  我隨便。她突然表態了,那語氣顯出的老練和心智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她的目光仍然投射在絲線上,嘴裡丟出的三個字卻像晴天霹靂在船民頭上炸響。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其實我也沒有思想準備。

  孫喜明女人先清醒過來,她跳起來去抱著慧仙,我的小祖宗,不能隨便,這事,隨便不得呀!德盛女人也焦急地湊到慧仙身邊,她在自己鼻子前豎起食指,轉動眼珠子,給小女孩表演了一個對眼,別急著表態呀,小祖宗,我會扮小孩的,德盛也會,我們會跟你玩的。櫻桃的母親在一邊發出了幸災樂禍的笑聲,這是報復的好機會,她挑釁地逼視著孫喜明女人,說,哪條船是好船,誰家的船是壞船,現在明白了?啊,還以為人家小孩子喜歡你?以為自己是好船?人家瞧不上你家的船,你家也是壞船!

  一號船上吵得人聲鼎沸,我舉著紙條與所有人僵持著,聽見了我心裡的呐喊,求求你們別吵了,我要帶她走,我要一個妹妹!這句話說出來並不難,偏偏我怎麼也說不出口。船民們看出了我的猶豫,孫喜明女人第一個採取激將法,東亮你不肯放下鬮兒,那你帶著她走,走呀,人家小女孩長身體,要吃要喝要穿,還要洗澡,看你們父子怎麼伺候她?孫喜明對我好言好語勸告著,那勸告類似揭短,東亮我知道你是想要個妹妹呢,可是養孩子要女人嘛,要妹妹先要有媽媽,你們船上哪來的媽媽?連個姐姐都沒有呀,你自己替我想想,我怎麼能把孩子給你們七號船?春生說,東亮你要冷靜呀,你不是會下象棋的嗎,落子無悔,輸了怨不得別人。王六指表情詭秘,故作親熱地過來拍我的肩膀,東亮你現在帶她上船,不嫌太早了?她才七歲嘛,再過十年你帶她上船,我們肯定支持你。

  有人應聲而笑。我惱了,一下就把王六指的手撂開了,揮著紙條說,你們自己定的規矩,誰抓到了鬮,誰就可以帶她走,我現在就帶她上船。

  慧仙站在我的對面,迅速把手藏到了身後,她這麼做的時候,小臉上掠過了一絲驕矜的笑意。我察覺到小女孩的目光裡充滿了對我的鼓勵。那種鼓勵的目光,小心翼翼的,帶著一點試探的意味,然後我發現她挪動了一下腳,是朝我這裡挪動,她的腳暴露了她的內心,她要我帶她走,她要上七號船去做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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