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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孫喜明一家看見那小女孩在船舷上跌跌撞撞地走,瞪著驚恐的眼睛朝前艙裡張望,嘴裡尖聲叫喊著媽媽。孫喜明見狀連忙跑到艙頂,對著拖輪搖動一面白旗,拖輪的輪機剛剛隆隆地發動起來,又熄火了。孫喜明女人扔下手裡的活,沖過去抱著慧仙,你是誰家的女孩?怎麼在船上亂跑?儘管小女孩換了一件新衣服,紅格子娃娃衫,頭上的辮子也是新梳的,紮了蝴蝶結,孫喜明的兒子二福還是一眼認出了慧仙,他比他母親瞭解慧仙,奔過來介紹道,是她媽媽不見了,她把什麼都弄丟了,她脖子上原來有個軍用水壺,丟了,她手上原來還有一塊小黑板,也給她弄丟了!

  我聞聲趕往一號船時,好多船民都已經走在我前面。有人一邊走,一邊隔岸與碼頭上的民工討論那城裡女人的去向。船上岸上,形成兩種不同的觀點。岸上的民工大多從農村來,從育女無用的邏輯出發,猜測小女孩是被母親故意拋棄了,有個民工還特意指出碼頭來往人多,好心人也多,他們家鄉的人丟女兒,最喜歡丟在碼頭上。船上的人也重男輕女,但他們普遍不贊成這猜測,也許是長年在水上,見多了溺死者,見多了投河輕生的人,所有船民對失蹤者的第一反應都不吉祥,任何東西消失不見了,他們都習慣從河面開始尋找,人也一樣。我看見春生和他父親,一個在船東,一個在船西,都蹲著朝船底下的水縫裡看,看什麼,大家心知肚明。整個向陽船隊都被驚動了,拖輪上的船員也爬到了機房頂上,手搭前額,開始搜尋周圍的河面。我匆匆走過五條駁船,五條駁船上都有人自覺自願瞭望著河面上的漂浮物,船民在這件事情上意見一致,小女孩看來找不到媽媽了,那做母親的,一定是投了金雀河,尋了短見。

  死人之事,永遠都是船家的忌諱,但是向陽船隊的船民們從來沒遇到過這麼特殊的事件,對於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忌諱是無用的,也沒有辦法與她說理。小女孩有她的邏輯,她認定母親帶她坐船來到油坊鎮,離開一定也是坐船的。船民們告訴她,孩子,我們的船,只能運人來,不能運人走的,你媽媽不在我們船上。慧仙不聽,小小年紀就懂得去抓大人的破綻,她哭著叫道,你們騙人,船能運人來,也能運人走。

  我看見慧仙在孫喜明家的內艙蓋上跺腳,她認為母親躲在那艙下,要把她跺出來。二福過來阻止她,你別跺腳呀,看你把我們家的艙蓋都跺壞了,要你賠的。孫喜明女人把兒子搡開了,乾脆把前後兩個內艙蓋都打開,光明正大地讓慧仙自己看,孩子,你自己看,艙裡哪兒有人,都是磚頭呀。

  慧仙跪在船板上,腦袋沉下去,朝黑漆漆的底艙裡張望,媽媽你在不在下面?媽媽你出來,快點出來!

  小女孩呼喚母親的聲音聲聲悽愴,船民們聽不下去了,他們面面相覷,這可怎麼辦好?這麼小的孩子,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什麼話都說不得呀!德盛的女人抹開了眼淚,側臉去看德盛,德盛說,你看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水龍王,變不出落水鬼來。德盛女人嚇得去捂德盛的嘴,不讓他說話,她自己低頭看著金雀河奔湧的河水,看得很感慨,忽然說,都怪今年的雨,都怪今年的水,水怎麼就這麼大?這大水害人呢,你們都試試,往這兒一站,離水近了,看看水這麼大,人這麼小,是容易想不開呢,也就是跳一下呀,什麼都不煩心了。

  拖輪的汽笛發出幾聲短促的鳴叫,他們在催促船民們趕緊解決小女孩的問題。可是誰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幾乎所有人都聚攏到了孫喜明的船上。王六指打量著河面上飛奔而下的枯枝敗葉,馬上對河水的流速進行了判斷,他突然說,人已經過五福鎮了,一定過五福鎮了。眾人起初不解其意,很快明白過來,王六指是說如果那女人投了水,屍首一定被沖到河下游五福以遠了,他們都不點破,只是扭頭,痛心地看著五福的方向。孫喜明女人一隻手緊緊地拽著女孩,嘴裡憤憤地喊起來,天下哪裡有這麼狠心的母親,這麼小的孩子,扔下她就走了?地上有幹部,水裡有龍王,該來管管這樣的人,不管她往哪裡跑了,都要把她綁回來。她沒想到自己的譴責惹怒了女孩,女孩掙脫她的手,小手啪啪地打著孫喜明女人的胳膊,怒聲叫道,綁你,綁你!

  慧仙起初沒有注意到我。船上的女人都在爭相討好她,她誰也不要,那麼多女人湊上去,熱情地張開雙臂,慧仙一個都不要,她似乎看出了孫喜明的地位,怯怯地站到了孫喜明的身邊。孫喜明有點受寵若驚,示意眾人說話小心說漏嘴,讓女人去拿糖果來給慧仙。孫喜明女人平時吝嗇慣的,對慧仙倒大方,塞了一顆糖果到慧仙的嘴裡,慧仙順從地張大嘴,吮了幾下,眼睛突然發亮了,她認出了我,指著我大聲喊叫起來,就是他,就是他啊,我媽媽在他的船上!

  我來不及申辯,倉皇地逃跑了。慧仙追了上來,我知道她為什麼追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跑。我的過度反應導致了一個荒唐的場面,整個船隊像一個搖晃的跑道,大家都在舷道上互相追逐,大家都在喊,別跑別跑,但大家都在跑。我一邊跑一邊回頭,怕那小女孩會掉到水裡,但是她的平衡能力讓我吃驚,她像一個復仇的精靈追逐我,在陌生的船舷上步履如飛。

  人群一下就轉移到我家的船頭上了。我家船頭站不了那麼多人,有人就站在櫻桃家的船尾上。船民們看著我跳到艙裡,把亂磚一塊塊地往甲板上扔,我一邊扔一邊對慧仙說,你自己看,都是瓦片磚頭,看哪一片瓦片是你媽媽,哪一塊磚頭是你媽媽。女孩在上面躲閃著亂磚,一邊跺著腳說,我媽媽不是瓦片不是磚頭,你媽媽才是瓦片才是磚頭!孫喜明對我喊,東亮,你就別跟她鬥嘴了,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好像認得你呀。我正要對船民們解釋,一回頭發現我父親從艙房裡探出頭來,用憤怒而絕望的眼神盯著我,東亮你幹什麼了?讓這麼多群眾圍著你?這下我就算長三張嘴也說不清我的委屈了,我遷怒於船民,對著他們吼起來,你們這麼多人跑到我家船上幹什麼,都給我滾開!

  我沒了耐心,前面的拖輪也沒了耐心,汽笛突然狂鳴一聲,拖輪上的船員擅自起航了。船隊的十一條駁船像一條冬眠的大蟒蛇忽聞春風,向著河面竄了出去,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蹲下了馬步。德盛女人上來抱住慧仙,側臥在船頭,孫喜明朝拖輪那邊叫了起來,別開,別開船,小姑娘還在船上呢!船員們似乎都進了駕駛艙,從電喇叭裡傳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商量的聲音,不知是誰拿起了電喇叭,吹了口氣,朝著我們喊起來,吵什麼?後面別吵了,為一個小女孩,你們吵了半個小時了,都是白癡呀?你們不知道誰耽誤運輸就是破壞生產,破壞生產就是反革命,要抓起來槍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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