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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東風八號

  我至今記得東風八號開工的盛大場面,成千上萬的勞動大軍彙集到油坊鎮來,他們把整個油坊鎮的土地都剖開了,打開一個巨大的沉睡的腹腔,清理出污穢雜物,人們在臨時指揮部的領導下,給這個小鎮重新鋪設瀝青食道,水泥腸子,金屬胃,還有自動化的心臟,我後來弄清楚了,流傳在綜合大樓周邊的預測是最準確的,東風八號不是什麼防空洞,是金雀河地區有史以來最大的輸油管道樞紐工程,是保密的戰備工程。

  那年秋天正逢百年不遇的洪水,看起來河上的天空被誰捅了一個大窟窿,貯存了幾個世紀的雨水都泄下來了,水位不斷升高,土地急劇下沉,金雀河上游山洪爆發,波及中下游,沿岸的鄉鎮幾乎都被淹了,陸路交通完全中斷,幾乎所有的運輸都走水路,滄海橫流,方顯示英雄本色,金雀河氾濫,我們的駁船也顯示了英雄本色。我從來沒有在金雀河上見過那麼多船隊,所有的駁船都去油坊鎮,那麼多船把寬闊的河面堵住了,帆檣林立,遠遠地一看,河面上憑空多了一個浮動的集鎮。

  向陽船隊滯留在河面上,一共兩天兩夜,第一天我對這種特殊的水上集鎮很有興趣。我在船頭東張西望,注意到別的船隊大多插有「光榮運輸船隊」的紅旗,我們向陽船隊沒有,別的駁船運貨,也運解放軍戰士,運民兵,我們向陽船隊只負責運送來自農村的民工,我把這個區別告訴我父親,我父親說,你懂什麼,我們船隊,政治成分是很複雜的,讓我們運民工,就算是組織的信任了。

  第二天我意外地發現河上來了一支流動宣傳隊,他們把一艘駁船的艙頂改造成臨時舞臺,一群業餘女演員穿紅戴綠,分別代表工農兵學商,在雨中表演女聲朗誦《戰鬥之歌》,我驚訝地發現了臨時舞臺上母親的身影,她是其中最老的女演員,扮演年輕的女工,一身藍色勞動服,脖子上系了一條白毛巾,雨水洗掉了她臉上的脂粉和眉線,暴露出一張憔悴的皺紋密佈的臉,她渾然不覺,神情很投入,演得很賣力,別人大聲一呼,與天鬥啊——她舉起手臂,揮動拳頭,以更高亢的聲音呼應,我們其樂無窮!

  在岸上我看不見母親,倒是在河上看見她了。她說老就老了,說難看就難看了,沒有自知之明,非要紮在一群年輕姑娘堆裡,我懷疑別人都在笑話她,她還臭美呢。這種相遇讓我悶悶不樂,我回到船上,看見父親俯在舷窗上,正朝遠處的流動舞臺張望。

  父親說,是你母親的聲音,她的聲音隔多遠我都聽得出來。你母親,她怎麼樣了?

  我反問父親,什麼怎麼樣?

  父親遲疑了一下,說,各方面,不,她精神面貌怎麼樣?

  我差點想說,她很噁心,但是說不出口,沒怎麼樣,我說,精神面貌還那樣。

  我好久沒看見她了。父親說,船擋著船,聽得見她的聲音,就是看不見她的人。

  你看了她幹什麼?有什麼用?你要看她,她不要看你。

  我父親低下頭,不滿地說,你就會說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這是虛無主義,要批判的。他從牆上摘下一頂草帽,突然問我,我要是帶個草帽出去,別人能認出我來嗎?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說,認出來又怎麼樣?你整天躲在艙裡也不是件事,要出去就出去,要看她就看她去,誰能把你吃了?

  父親把草帽放下了,他把手搭在前額上,瞭望著金雀河上百舸待發的風景,突然亢奮起來,激動人心,激動人心呀,我不出去了,我來做一首詩吧,題目已經有了,就叫激動人心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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