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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小拐的這番話意在安撫日漸渙散的野豬幫的人心。到了9月他發現夥伴們中間彌漫著一種消極的恐慌的情緒,香椿樹街上到處紛傳說本地警察對少年幫派的第二次圍捕就要開始。每當誰向他提起這個話題時,小拐就顯得極不耐煩,你怕嗎?他說,你怕就到你媽懷裡吃奶去,說話的人於是極力否認他的恐懼,小拐就笑著甩出他的口頭禪,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人們想像中的警車雲集香椿樹街的場面沒有出現,它們駛過香椿樹街街口去了城東,也去了城西,唯獨遺漏了鐵路橋下面的這個人口和房屋同樣稠密的地區,或許香椿樹街與城市的其它角落相比是一塊安寧淨上,或許警察們是有意把街上的這群少年從法網中篩了出來。尖厲的令人焦慮的警車汽笛在深夜嘎然而止,那些夜不成寐的婦女終於松了口氣,她們看見兒子仍然睡在家裡,她們覺得一個關口總算度過去了。那些婦女中當然包括少年小拐的姐姐秋紅,秋紅在夜空複歸寧靜後爬下閣樓,察看了弟弟小拐的床鋪,小拐正在酣睡之中,小拐竟然睡得無憂無慮,這使秋紅心裡升起無名之火,賤貨,秋紅一邊唾駡自己一邊回到閣樓上,她對自己發誓說,我要再為那畜生操心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賤貨。

  男孩小拐幸運地逃脫了9月的大搜捕,這使他們得以重整旗鼓,更加威風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不久少年小拐在石碼頭召集了野豬幫的聚會,宣佈將朱明等6人開除出野豬幫。就在這裡少年小拐突然向夥伴們亮出一面大紅緞子的錦旗,旗上新野豬幫4個大字出於小拐親筆,笨拙、稚氣卻顯得威風凜凜。至於這面錦旗的來歷,少年小拐坦言是從居民委員會的牆上偷摘的,本來那是一面衛生流動紅旗。我有幸參加了新野豬幫的石碼頭聚會,記得在那次聚會中少年們處於大難不死的亢奮中,他們商討了懲治叛徒朱明和去西匯灣踩平那裡新興的小野豬幫的計劃,談的更多的當然是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座山雕與小拐死去的哥哥是割頭兄弟,他與紅旗幾乎同時出家歸來,作為對天平的一種悼念,座山雕答應為少年小拐在手上刺一隻豬頭,但是他只肯為小拐一個刺青。少年小拐注意到夥伴們對此的不滿情緒,最後他安慰他們說,明天我先去,我會把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學來的,等我學會了再給你們刺,別著急,每人手臂上都會有一隻豬頭的。那天石碼頭上堆放著化工廠的一種名叫苯幹的貨物,苯幹芳香而強烈的氣味刺激著少年們的鼻喉和眼腺。許多人一邊打噴嚏一邊流淚,它給這次聚會帶來了強制性的悲壯氣氛,恰巧加深了少年們對最後一次聚會的回憶。我看見少年小拐後來對著河上的駁船揮舞那面野豬幫的紅旗,一邊狂呼一邊流淚,但是我並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後的輝煌時刻。

  少年小拐是在去刺青的路上遭到紅旗和朱明的伏擊的,後者選擇的時機幾乎是天衣無縫,令人懷疑其中設置的騙局和精心策劃,或許是小拐朝夕相守的夥伴裡出現了奸細,或者是小拐所信賴的座山雕參與了這次陰謀也不得而知。作為少年小拐的知心朋友,我清晰地記得他遭到伏擊的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香椿樹街北端的羊腸弄。

  去座山雕家必須通過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弄,羊腸弄的一側是居民的後窗和北牆,另一側是五金廠的後門和破敗的圍牆,紅旗就是從圍牆的斷口突然跳到少年小拐身上的,小拐來不及拔出腰帶裡的匕首,在短短的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一直擔心的伏擊已經來臨,他後悔單身一人來刺青,但是一切都無法改變,他看見朱明和幾個人從五金廠的後門和弄堂口朝他包抄過來。

  你們搞伏擊,這麼多人對付我一個,傳出去多丟臉。少年小拐被那幫人抬了起來,他的聲音悲壯而憤慨。

  我們不管什麼丟臉不丟臉的,我們今天就是要把你擺平。朱明說。朱明的臉上洋溢著伸冤雪恥的喜悅。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好好的香椿樹街讓你這個小瘸子稱王稱霸?紅旗一直揪著少年小拐的耳朵,他指揮著朱明他們把少年小拐抬進了五金廠的後門。五金廠的工人已經下班,由幾間破廟宇改建的廠房靜悄悄的,小拐不知道他們把他弄到這裡來幹什麼。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對他幹什麼。他現在無力掙脫那麼多雙手的鉗制,於是也就不想掙脫了,他想呼救但喉嚨也被老練的對手紅旗卡住了,少年小拐突然對眼前事物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記起9歲那年在鐵路上發生的災禍,當那列火車向他迎面撞來的時候,他也是這種無力掙脫的狀態,他也覺得有一雙手牢牢地鉗住他的腿,有一個人正在把他往火車輪子下面推。

  他們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衝床旁邊,朱明拉上了電閘後衝床開始工作,而紅旗坐在衝床後面朝小拐擠了擠眼睛,衝床的鑽頭正在一塊鋼片上打孔,嘎蹦、嘎蹦,富有韻律和殘酷的美感。現在少年小拐終於知道了紅旗新奇的出入意料的絕招,他聽說紅旗發明了一種討巧的置人於死地的辦法,原來就是他天天操作的衝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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