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刺青時代 | 上頁 下頁


  男孩小拐坐在瓦礫上環顧四周,石灰廠附近籠罩著一種雜亂的節日般的氣氛。小拐看見他們把天平抬上一輛平板車,錦紅和秋紅哭叫著拉住一個車把,快送他去醫院,秋紅跺著腳對警察喊,快點吧,快去醫院。板車另一側的一個警察說,還去什麼醫院,他已經咽氣了。另一個卻陰沉著臉說,他要沒咽氣還得去拘留所。小拐看見那輛平板車在工業垃圾和雜草間顛動著,慢慢地朝他這邊拖來,現在他知道板車上的那具死屍就是他哥哥天平,他覺得天平就像一根圓木被人裝在板車上,就像一根圓木在車上顛動著,一切都顯得高奇而古怪。小拐迎著板車站起來,他懷著惶惑的心情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觸,觸及的是天平飽滿發達的肱二頭肌,但那是近乎瞬間的一次觸碰,男孩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驚惶地縮回了他的手,曾經與他胼手胝足的那個身體突然變得如此恐怖如此遙遠,男孩小拐第一次發現天平的手臂上刺了圖紋,那是一隻簡單而醜陋的豬頭。

  他有刺青。男孩小拐突然叫道,他的手臂上有一隻豬頭,他是野豬幫的大哥了。

  6月初王德基家的天平死了,天平的喪事辦得很簡單,這是因為那些日子天氣異常炎熱,王德基沒有錢去冰廠定購那種大冰磚,死者在家裡只停放了一天一夜就送出門了。王德基在悲傷而忙碌的日子裡精疲力盡,他對那些前來弔唁的鄰居說,早知道這樣,不如我自己動手結果他的性命。

  租用火葬場的白色靈車也是要花錢的,王德基捨不得掏錢,就去鄰近的石碼頭借了輛三輪車,然後用塑料布為天平製作了一個簡易涼棚。這樣,6月灼熱的陽光被遮擋住了,天平蓋著白被單躺在車上,看上去就像一個蒼白的患了急病的少年。王德基自製的靈車從容地經過香椿樹街,有不知詳情的路人在街口問他,老王,送誰上醫院?王德基悶悶地說,兒子。低著頭騎了一程,王德基看見天平就讀的紅旗中學的鐵門從身邊一掠而過,操場上有一群男孩正在踢足球。王德基突然悲從中來,一邊騎著車一邊哽咽起來,操,別人家的孩子都活蹦亂跳的,偏偏就輪到我家,廢了一個不夠,現在又死了一個。王德基就這樣騎著靈車涕泗滿面地經過城北的街道,他不知道小拐早悄悄地鑽到了車上,他毫無畏懼地坐在天平的屍體旁邊嚮往著火葬場新鮮的不為人知的風景。後來靈車經過北門的瓜果集市,王德基想起天平一直是貪吃西瓜的,小時候曾經為了搶奪秋紅的那塊,王德基揚手打掉了天平的一顆門牙。王德基猶豫了一會兒停下車,就近買了半隻切開的紅瓤瓜放到天平身旁,猛地就發現了小拐,小拐直直地瞪著西瓜,說,我要吃西瓜。王德基的手下意識扇過去,但最後只滯留在小拐的頭頂上,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吃吧,反正天平也不會吃瓜了。

  男孩小拐後來就坐在天平的靈車上吃西瓜,那是一隻南方罕見的又甜又脆的西瓜,直至幾年以後小拐還記得嘴裡殘留的那股美妙的滋味。除此以外佔據小拐記憶的依然是天平手臂上的刺青,在去火葬場的途中,男孩小拐多次撩起死者的衣袖,察看他左手臂上的豬頭刺青,它在死者薄脆的皮膚上放射著神奇的光芒。

  警車呼嘯著駛進狹窄的香椿樹街,警察們帶走了松井、鼻涕、湯司令這幫少年,而白狼幫的紅旗卻突然從他家裡消失不見了,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子穿過圍觀的人群,用一種冷靜的語調向警察報告了紅旗的蹤跡,他在河裡,女孩指著河的方向說,他泡在水裡,頭上頂了半隻西瓜皮,她後面跟著一個跛腳的男孩,男孩則尖聲指出頭頂西瓜皮是從電影裡學來的把戲,男孩說,我知道他是從《小兵張嘎》裡學來的,是我先看見他的。

  所以紅旗被推上警車的時候是光著腳的,身上只有一條濕漉漉的短褲頭。一個警察從紅旗的頭頂上摘下那半隻西瓜皮,扔出去很遠,圍觀的人群裡就發出一片哄笑聲。有人將驚詫的目光轉向王德基家的兩個孩子,秋紅和小拐、秋紅像一個成熟的婦女那樣撇了撇嘴,然後她拍了拍她弟弟的腦袋,小拐,我們回家。

  夏天的大搜捕使城市北端變得安靜蕭條起來,那些三五成群招搖過市的少年像草堆被大風吹散,不再有尖厲的呼哨刺破清晨或黃昏的空氣,憑窗而站的香椿樹街的居民莫名地有點煩躁,他們覺得過於清淨的街道並非一種平安的跡象,似乎更大的災禍就要降臨香椿樹街了。

  男孩小拐穿著他哥哥天平遺留的白襯衫在街上遊逛,有一天他在碼頭的垃圾裡看見一面殘破的繪有狼形圖案的旗幟,旗上可見暗紅色的疏淡不一的幹血。小拐認出那是白狼幫的旗幟,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旗幟扔在這裡,也許那幫人在大搜捕後已經嚇破了膽,也許傷亡和被捕使強大的白狼幫形如匆匆一掠的流星,小拐拾起了那面旗幟,小心地把它折起來掖在褲腰裡,他想把它帶回家藏好。石碼頭上有裝卸工在卸一船油桶,油桶就在水泥地上骨碌碌地滾向街道另一側的工廠大門,男孩小拐靈活地繞開油桶往家裡走,他相信裝卸工們沒有發現他藏起了一面白狼幫的旗幟。從此以後男孩小拐擁有了一個真正的秘密。

  作為男孩小拐唯一的朋友,我曾經見過精心藏匿的白狼幫的旗幟,他打開一隻木條釘成的工具箱說,這就是我的百寶箱。箱子裡裝滿了過時的銅片、煙殼、玻璃彈子和破損了的連環畫,那面神秘的令人浮想聯翩的旗幟放在箱子的最底層,上面還鋪蓋了幾張報紙。

  這是白狼幫的旗,男孩小拐的眼睛在閣樓黯淡的光線裡閃閃爍爍,他把那面旗快疾地攤開,然後又快疾地疊好。我哥哥他們的野豬幫大旗我還沒找到,小拐說,他們也有一面旗,比這面旗大多了,我看見過野豬幫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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