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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10

  多年以來城牆附近的夜晚總是靜中有動,城北地帶的年輕情侶和野鴛鴦們在濃情蜜意中往往會朝城牆走過來,城牆兩側是樹林和雜草叢。城牆的殘垣斷壁被人挖出了好幾個牆洞,那都是避人耳目的好去處,拾廢紙的老康每天早晨要到城牆那裡去,假如運氣好,老康的籮筐很快會被舊報紙、塑料片、手絹等東西填滿,當然老康只撿那些未被玷污的廢紙廢品,對於那些地上草間隨處可見的髒物汙紙,老康從來都視而不見。

  負責香椿樹街一帶風化文明的居民委員會一直盯著城牆那塊不潔之地,他們曾經要求老康做一名特殊的觀察員,每天密切注意城牆那裡的動靜,老康摸不著頭腦,他說,我只是早晨去撿廢紙,那裡廢紙多,夜裡的事情我一點都不知道,居民委員會的一個女主任機智地將一個難於啟齒的任務和盤托出,她說,不要你夜裡去,你每天早晨撿到多少髒紙,回來告訴我們就行了,老康說,可是我從來不撿那些髒紙,女主任就把臉沉下來,語氣也變得嚴厲了,女主任說,老康你別忘了你頭上還帶著反革命帽子,這也是你立功贖罪的一次機會,我們現在不鬥你不批你,讓你做這點貢獻你還推三阻四的?我看你搞資本主義復辟賊心不死吧?老康的臉立刻煞白一片,他的腰背下意識地向女主任傾斜下來,不斷地鞠著躬,老康老淚縱橫,嘴裡一迭聲他說,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這把年紀去幹那種事情天理不容呀,女主任這時呵斥老康道,什麼天理地理的,你到底是要天理還是要革命?老康就作揖打躬地說,都要都要,要不然你們就給我一把大掃帚,我每天撿完紙再把城牆那裡的髒東西都打掃乾淨吧。

  居民委員會的女幹部們最後對榆木疙瘩的老康失去了耐心,老康你小心,哪天運動來了批斷你的老骨頭。女主任惱羞成怒地把老康和他的籮筐一起轟出了辦公室,女主任對著那個猥瑣的背影喊道,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反正我們有治安聯防隊,我們有的是革命群眾。

  沒有拾廢紙的老康的配合,香椿樹街的治安聯防隊的夜間巡邏會盲目一些,但多年來他們的足跡仍然遍佈於每一個可能的犯罪地點,尤其是城牆那一帶。城牆是他們夜裡巡邏的最後一站,也是檢查最細密的一站。半夜歸家的香椿樹街人有時會在北門大橋上迎面遇到那支隊伍,五六個人分散地走著,臂上纏著紅箍,手裡握著電筒,有男有女,年齡不等,但都是些熱心于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鰥夫王德基,因為王德基手裡的那支電筒特別長,而且他喜歡用那支長電筒對著路人的臉瞎照,有人被他照花了眼張嘴就罵,你瞎照什麼?照你媽個×。王德基便同樣大聲地回敬一句,深更半夜狗都歸窩了,你在外面瞎晃什麼,不照你怎麼知道你是好人壞人。

  王德基的手電筒厲害,那支手電筒在城牆附近大顯威風,據說聯防隊在城牆那裡抓住的野鴛鴦多半是被王德基照往的,王德基自己也統計過數字,有時候喝醉酒他就用火柴在桌上擺出那個故字,王德基面帶微笑注視著桌上的火柴梗,嘴裡哼著他家鄉的小曲,除了他自己,只有秋紅錦紅和小拐知道火柴梗拼字的意義,但是這就足夠了,就像牆上的五張由居委會頒發的獎狀,它們都記載著王德基在香椿樹街的功績。

  到了十一月,秋風已經變冷變硬了,夜晚的城牆四周往往一片闃寂,這是正常的現象,按照夜間巡邏者多年得出的經驗,春夏兩季是那些男女自投羅網的季節,而在秋冬之季他們往往無功而返,因此那個大風之夜的巡邏對於別的聯防隊員都是草草收兵了,唯有王德基在後面用那支加長的手電筒照著每一個該照的地方,照到一個城牆洞時,王德基發現洞口堆滿了一些亂磚和樹枝,心裡頓生疑惑,一隻腳便抬起來把那些障礙踢掉了,王德基彎腰鑽進去的同時聽見一種被壓抑了的驚歎聲。那正是他熟悉和尋找的聲音,王德基就那樣彎著腰打開了手電筒,一圈明亮的光暈照住了一個女人淩亂的燙過的頭髮,她用手捂著臉部扭過頭去,但王德基一眼認出那是玻璃瓶廠的騷貨金蘭。又是你,你又來了。王德基咬牙切齒地說,然後他將手電簡平移著,去照那個男人。男的正在慌亂地系褲子,皮帶扣和鑰匙叮叮噹當地響著,男人背朝著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兒子的好朋友敘德,他說,我猜就是你,×毛還沒長齊就動真格的了。王德基還想罵人但他馬上愣住了。手電筒照住的男人不是敘德,是敘德的父親沈庭方。

  老王,幫我個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說。

  怎麼是你?沈庭方,怎麼會是你,玉德基說。

  老王,放我一碼,把你的手電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說。

  怎麼是你?王德基的手舉著手電筒,他的聲音聽來驚愕多於義憤。以為是敘德,怎麼是你?怎麼兒子和老子軋一個姘頭?

  沈庭方突然撲上來奪下了王德基的手電筒,他說,老王你無論如何放我一碼,今天放了我以後會報答你,上刀山下火海兩肋插刀,現在千萬別吭聲,千萬別張揚出去,否則會鬧出人命的。

  兒子和老子×一個女人,這倒是新鮮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聲,他覺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亂地摸著捏著,很絕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仇恨,他甩開了沈庭方的手,說,別人說你老實和氣,我知道你是偽裝的。×他媽的,家裡的女人睡夠了,跑到城牆上來搞別人家的女人,我這手電筒不照你照誰去?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丟光不要緊,事情傳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敘德也害了,會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話語已經帶著乞憐的成分,王德基覺得那個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來,王德基的心裡浮起某種滿足和居高臨下的溫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妻子病亡時沈庭方夫婦曾送過一條被面,王德基決定饒恕這對男女,於是他拿回那支手電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說,好吧,我放過你這一回,以後千萬別犯在我的手電筒上了。

  王德基鑽出那個牆洞,聽見他的同伴的腳步聲正朝這裡湧來,有人問,老王你發現什麼了嗎?王德基就用手電筒的光轉了一個平安無事的信號,他大聲地說,沒什麼,我看見兩隻貓,鑽在洞裡,現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貓鑽在洞裡發情,想想這事真荒唐,那邊的人又問,到底是貓還是人?王德基揮揮手說,放心吧,是貓,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著兩瓶洋河大麯來拜訪王德基,沈庭方一來,王德基就把錦紅和秋紅趕到裡屋去了,他給沈庭方讓坐,但沈庭方在屋裡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肮髒發黑的床鋪上,覺得這樣說話不方便,於是又擠到王德基的長凳上,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地並肩坐在了一起。沈庭方覺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絕這種親密,他的臉鐵青著,身體則一點一點地往長凳另一側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繃著臉給沈庭方倒酒,順手把兩瓶洋河大麯從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會兒帶回家,我喝不慣這種酒,我就喝糧食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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