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城北地帶 | 上頁 下頁


  03

  但是達生和敘德仍然是一對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七月裡他們到三十裡以外的雙塔鎮尋找一個綽號叫和尚的武師,但是雙塔鎮上並沒有這個人,雙塔鎮只有兩巫年久失修的木質古塔,兩個城市少年懷著悵然的心情登上塔端,發現此處的天空高於香椿樹街的天空,此地的天空也藍於香椿樹街的天空。是敘德先忘了受騙後的不快,敘德的雙腳輪流敲踢著木塔頂端的欄板,他把雙手卷成喇叭狀對著塔下陌生的小鎮喊,李達生,李達生是個鼻涕蟲。達生也不甘示弱地如法炮製,他尖著噪子喊,沈敘德是堆臭狗屎。

  被喊聲驚飛的是雙塔鎮的鳥群,香椿樹街遠在三十裡外的地方,站莊小鎮的木塔上眺望北部的城市,看見的只是橫亙天地的水稻田和銀色的水光粼粼的河漢溝渠,城市只是意味著視線盡頭的天空顏色發生了變化,那裡的天空沉澱了一片煙霧的灰黑色。

  達生難忘那次無功而返的夜途,從雙塔鎮通往城市的黃泥路變得黑暗而漫長,他們看著濃重的夜色一點點地堆積在自行車的輪子前面,他們想像了各自的母親在家門口守望和咒駡的情景,敘德對達生說,你娘肯定在大街上扯著嗓子喊你啦,達生說,我才不管她呢。敘德猜笑著又說,你不管她她管你,她把你管得像只小貓一樣乖。達生說,你放屁,我要讓她管住了還叫達生嗎?

  問題是路上的一顆尖石子突然刺破了達生自行車的輪胎,輪胎像兩隻鐵環在夜間公路上絕望而刺耳地鳴叫起來。達生下了車,他說,真他媽倒黴,這下子回不了家啦,敘德說,就這麼騎吧,車胎沒氣照樣騎。達生在黑暗中撫摸著他從亡父那裡繼承的自行車,他搖了搖頭說,不行,這麼騎回家車子就散架了,我寧可推著車走回家。達生借著月光看見敘德的兩條長腿撐著他的車子,敘德遲疑了一分鐘突然說,那我怎麼辦?我瞌睡得厲害就想趕回家睡覺去。達生沒有說話,達生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敘德又說,我要是先走你一個人趕路不會害怕吧?這時候達生冷笑了一聲,他說,廢話,我害怕?我一個人鑽墳堆都不害怕,還害怕趕夜路?你想先走就走吧,別跟我廢話了。

  敘德騎著車先走了,達生聽見他的口哨聲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路邊水稻田的蛙鳴聲中,達生突然感到很失望。我操你個不仗義的沈敘德,他在心裡暗暗地罵了一句,他想假如是敘德的自行車壞了,他一定會留下來陪敘德一起走回家的。

  達生難忘那個七月之夜星月兼程的回家之路,黎明時分他聞見空氣中那股油脂和工業香料的氣味突然濃重起來,他看見城北地帶的工廠和民居在乳白色的晨曦裡勾勒出雜亂的輪廓,煙囪和青瓦反射出相似的幽光。達生在石橋北端的路面上踩到了熟悉的廢紙、西瓜皮和柏油渣,他扛著自行車一路小跑地翻過石橋,在石橋上他看見家裡臨河的窗口,窗口還亮著昏黃的燈光,那也是河水映現的唯一一盞燈光。

  達生扶著車在石橋上站一會兒,他覺得他很累了,但他不想去找那些散播有關和尚武師謠言的人算帳,他確實很累了,除此之外達生的眼睛有點泛潮,但達生對自己說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

  沒什麼,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

  04

  那個瘦高挑的少年是打漁弄裡的紅旗。

  紅旗聽說達生他們去雙塔鎮的計劃已經遲了,紅旗從小拐家出來,跟著拖鞋快步跑到達生家,他看見達生的母親騰鳳在自來水管下反復地清洗一棵醃菜,滕鳳用一種厭煩的目光望著他。幹什麼?幹什麼?達生出去了。

  我知道他出去了,紅旗說,他們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膝鳳抓住醃菜在水盆上甩打了一下。

  是去雙塔鎮嗎?紅旗撐著門框對裡面說。

  鬼知道,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膝鳳又用力甩打了一下她的醃菜,她說,我管不了他,他死了我也不管他。

  是跟敘德一起去的嗎?紅旗突然有點懷疑騰鳳的說法。他把腦袋探進去朝屋裡張望了一下,真走了,他螞的,也不喊我一聲。紅旗罵罵咧咧地嘀咕著,又高聲問膝鳳,他們都騎車了嗎?

  你說什麼?膝鳳皺著眉頭,她開始對紅旗無休止的問題裝聾作啞,而且她走到門邊來,一隻濕漉漉的手抓住木板門,做出一種關門逐客的姿勢。

  紅旗對著那扇徐徐掩合的門做了一個鬼臉,但細瘦的兩條腿也無法在門檻上站立了,紅旗訕訕地跳下來,穿過狹窄的香椿樹街中腹,趴到敘德家臨街的窗戶上朝裡望瞭望,他看見室內的一隻噪音很大的電扇隆隆運轉著,把老式大床上的蚊帳吹得飄飄蕩蕩。敘德的母親素梅正在坦蕩地午睡,紅旗注意到素梅穿著一件男式的汗背心和花短褲,她的乳房從柔軟薄透的布料中凸現出來,看上去碩大無比,紅旗無聲地笑了笑。他把目光移向床邊那只黑漆斑駁的五斗櫥,櫥上有一張敘德父母的著色結婚照,照片上的青年男女有著相似的粉紅色的雙頰和嘴唇,與旁邊玻璃花瓶裡的一束鮮豔的塑料花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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