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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他們也許不是孩子,是一群鹿。也許他們不是鹿,但有了一顆鹿的心。碧奴終於明白了他們身上為什麼會散發出鹿的腥膻氣味,為什麼他們走路不肯好好地走,總是像鹿一樣跳,為什麼有的孩子髮髻上綁了兩根鹿角,為什麼他們的嘴裡能發出群鹿的鳴聲。碧奴很害怕,不是害怕鹿,而是害怕他們那顆鹿的心,人心總能打動人心,可是對一群鹿,她怎麼才能說動他們的心?碧奴在樹下尖叫,她叫喊著豈梁的名字,那悲慟的聲音使樹上的夜露紛紛墜落,她把樹喊得枝葉飛卷,可是孩子們冷酷的心還在沉睡,將軍鹿充滿鄙視地看著碧奴說,豈梁是你丈夫?你喊他有什麼用?來了一起栓在樹上!碧奴對著一群孩子尖叫,固執地叫喊豈梁的名字,她聽見身後那棵老榆樹也尖叫起來,豈梁,豈梁豈梁——然後夜空中響起清脆的一聲,一根榆樹枝啪地折斷了,落下去,正好打在將軍鹿的身上。

  將軍鹿渾身一震,拿起那樹枝,對其他鹿人驚呼道,這女子怎麼喊的,她把樹枝喊斷了!

  樞密鹿過去接過那樹枝,研究著樹枝上的露珠,說,不是喊斷的,是哭斷的,這樹枝上全是她的淚。

  男孩們突然間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他們說不能再讓這個女子喊叫了,她喊叫的聲音那麼尖利,回蕩在樹林裡,就像他們童年生病時母親上山喊魂的聲音,那聲音打開了回憶之門,讓他們記起了遠方的母親,記起母親便記起了家鄉,記起家鄉便記起了一個孩子討厭的負擔,良心、孝道和德行,那對於一個自由的鹿人來說沒有好處,對於他們從鹿人到馬人一路奔跑的事業也是有害的,為了阻斷回憶,他們決定制止那女子的喊叫。

  樞密鹿從墳上撿了一叢麻線塞在碧奴的嘴裡,他說讓你再喊,這是麻線,你越喊塞得越緊!樹下夜露如雨,樞密鹿抱怨老榆樹上的露珠打在他頭上,他的鹿角便疼得厲害,快從頭上掉下來了。將軍鹿也躲開了樹,他說他一踩到落下的樹葉,便感到腿腳酸痛難忍,幾個月來練就的鹿跳本領很可能毀於一旦了。別的鹿人也有種種不適的生理反應,其中一個鹿人的手在自己的胸口遊弋不停,試圖摸到心的位置,而面餅鹿的眼角沁出一顆淚珠,跌在隆起的肚子上,趁別人沒留意,他慌忙擦去了。

  男孩們封鎖了碧奴的聲音,便從她身邊跳開了,他們隔著幾步之遙研究著她的臉,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什麼。碧奴的聲音消失了,眼睛成為潛在的危險。碧奴的的眼睛瞪得很大,瞳仁裡映出黎明半暗半明的天空,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怨恨和憤怒,那眼睛讓男孩們聯想起母親的眼睛,只是那雙眼睛充盈著水光,很明顯淚水即將從碧奴的眼睛裡流出來了,流淚的乳房,流淚的手掌和腳趾讓男孩們感到驚喜,而一雙流淚的眼睛卻令他們慌張,因此也引起一片莫名的騷亂。

  眼淚,眼淚,她眼睛裡流淚了!別讓她這麼看著我們,把她的眼睛也蒙起來!

  他們撲上去扯下碧奴的腰帶,蒙住了她的眼睛,然而他們沒有遮擋住碧奴的淚水,一片潮汐般的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淌下來,閃著晶瑩的光,並且輕盈地濺起來,濺在男孩們的身上。男孩們躲閃不及,他們預感到碧奴的眼淚充滿了魔咒,他們跳著尖叫著拍打身上的淚珠,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所有的男孩幾乎同時遭遇了罕見的悲傷的襲擊,思鄉病突然發作,遙遠的村莊,一隻狗,兩隻羊,三頭豬,田裡的莊稼,爹娘和兄弟姐妹模糊的臉,喧囂著湧入他們的記憶,他們頭上的鹿角紛紛滑落,他們捏住自己的鼻子,蓋住自己的眼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眼淚如暴風驟雨無法遏制,於是他們放下了碧奴,齊聲慟哭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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