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碧奴 | 上頁 下頁
十一


  吊橋那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鑼聲,是守夜人在催促驢車過橋,車夫的腳舉了起來,甩響鞭繩,碧奴絕望之中去追驢車,她的手在慌亂中順勢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帶,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裡的是腰帶,碧奴的手下意識地松了一下,松了一下又緊緊地抓緊了,慌亂中她對那男子叫了起來,那不是青蛙,是你母親的魂靈呀,你會遭報應的,你把你母親扔到水裡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來,袍飛之處冷光一閃,惶然之間,一把短劍已經斷開了碧奴的手和腰帶的糾纏,蒙面客拔劍割斷了自己的腰帶,他仍然像一塊岩石聳立在車上,車夫暴怒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什麼母親?什麼魂靈?車夫對碧奴吼道,你小心讓他一劍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請來的大刀客,他的刀劍不認人,不認親人,更不認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裡抓著一小截腰帶,借著月光可以看見織錦腰帶上的豹子圖紋,一片黑色的痕跡很蹊蹺地黏在上面,碧奴現在肯定了,那是一灘血跡。

  驢車過橋後,對岸一陣忙碌,吊橋沉重地升起來,從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復了它的防範之心,把碧奴一個人隔絕在岸邊。對面的燈影中已經空無一人,唯有煉丹爐裡還閃爍著紅色的火苗,司爐火工偶爾從牆後出來,往爐膛裡填入柴禾。碧奴手執一截蒙面客的腰帶站在河邊,看見對面的百春台浸泡在月光下,像一頭巨獸,夜空中彌漫著一股神秘的氣味,也許是煉丹的氣味,也許只是巨獸嘴裡的呼吸。

  碧奴沿著河邊走,尋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見一葉浮萍,馱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向著百春台遊去,留下一串鏈狀的波紋,一定是那只青蛙。那只尋子的青蛙,碧奴是再也喊不回來了。河對岸的棚屋裡傳來許多年輕男子的喧嘩聲,他們都可能是那黑衣婦人的兒子,可是誰認得出一個變了青蛙的母親呢,誰願意做一隻青蛙的兒子呢?碧奴在河邊等了一會兒,她知道青蛙不會回頭了,那可憐的亡魂聞到了兒子的氣味,她便失去了惟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靜了,豈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裡把豈梁的鞋子洗乾淨,然後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靜如鏡,可這麼大的鏡面也映不出她的臉,她的臉消失在水光裡了,她看不見自己,刹那間碧奴不記得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的模樣,結果看見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蒼老的臉,那張臉上一片淚光,眼睛充滿了不祥的陰翳。碧奴跪在水邊撫摸自己的眼睛,她記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麗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記得她的手指了,它們利用睫毛躲閃著手指的撫摸,她撫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們都羡慕她長了一個小巧玲瓏的蔥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態度拒絕了她的撫摸,還流出了一點鼻涕,惡作劇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塗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記得豈梁最愛她的嘴唇,說她的嘴唇是紅的,也是甜的。可是兩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緊了,拒絕那滴水的滋潤,它們都在意氣用事,它們在責怪碧奴,為了一個萬豈梁,你辜負了一切,甚至辜負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負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後抓住了自己蓬亂的髮髻,髮髻不悲不喜,以一層粘澀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頭髮裡盛了多少淚,盛了那麼多淚了,碧奴你該把頭髮洗一洗了。

  碧奴不記得自己是否哭過了,摸到了頭髮她才摸到了淚。她突然想起來離開桃村之後還從沒洗過頭髮,就拔下髻簪,把一頭烏髮浸泡在水裡了。她的臉貼著水,貼得那麼近,還是看不見自己的臉。河裡的小魚都來了,它們從未遇見在月下梳妝的女子,以為在水中浮蕩的是一叢新鮮的水草,小魚在水下熱情地啄著碧奴的長髮。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魚,她想看見水下的小魚,但豈梁的臉突然從水面下躍出來了,然後她感覺到了豈梁靈巧的手指,它們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頭髮。她忘記了自己的模樣,但豈梁是不可遺忘的。她記得豈梁的臉在九棵桑樹下面盡是陽光,開朗而熱忱,在黑暗中則酷似一個孩子,稚氣靦腆,帶著一點點預知未來的憂傷。她記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伺弄農具和桑樹,粗糙而有力,夜裡歸來,她的身體便成了那九棵桑樹,更甜蜜的採摘開始了。魯莽時你拍那手,那手會變得靈巧,那手倦怠時你拍打它,它便會復活,更加熱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豈梁的手,也思念豈梁的嘴唇和牙齒,思念他的粘了黃泥的腳拇指,思念他的時而蠻橫時而脆弱的私處,那是她的第二個秘密的太陽,黑夜裡照樣升起,一絲一縷地照亮她荒涼的身體。她記得豈梁的身體在黑夜裡也能散發出灼熱的陽光,這牢固的記憶最終也照亮了異鄉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後從水邊站起來,向北面張望,看見的是一片樹林,惟一一條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樹林裡。

  樹林深處搭滿了零亂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風中顫索,夜風吹來了混雜著人畜便溺的臭味,還有什麼人疲憊的鼾聲。只有一座草棚簷下掛了一盞馬燈,碧奴不知道那是不是路人們說的衡明君的馬棚,她借著馬燈暗淡的光暈朝棚子裡張望,偌大的棚子裡空空蕩蕩的,三匹白馬站在食槽前嚼食著夜草,銀白色的馬鬃在黑暗中閃著高貴的濕潤的光芒。碧奴去推馬棚的柵門,柵門後一個黑影一閃,一個冰涼的鐵物不輕不重地落在她的手上,竟然是一把鐮勾。驚駭之下,她看清楚是一個赤裸上身的老馬倌,佝僂著腰埋伏在暗處,就是他用鐮勾壓住了她的手。

  告訴過你們了,誰也不准進馬棚,再來把你當偷馬賊論處。老馬倌把鐮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惡聲惡氣地說,偷百春台的白馬,要殺頭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