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十四


  流產後的小女人環子埋在我家的草鋪上嗚咽了三天三夜。環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裡失卻了往日的容顏。我祖母蔣氏照例把酸菜湯端給環子,站在邊上觀察痛苦的城裡女人。

  環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湯裡一石激起千層浪。她似乎從烏黑的湯裡發現了不尋常的氣味,她覺得腹中的胎兒就是在酸菜湯的澆灌下漸漸流產的。猛然如夢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湯裡放了什麼?」

  「鹽。懷孩子的要多吃鹽。」

  「大姐,你在酸菜湯裡放了什麼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別說瘋話。我知道你到鎮上割肉摔掉了孩子。」

  環子爬下草鋪死死拽住了祖母蔣氏的手,仰望蔣氏不動聲色的臉。環子搖晃著蔣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個月的孩子,你到底給我吃什麼了你為什麼要算計我的孩子啊?」

  我祖母蔣氏終於勃然發怒,她把環子推到了草鋪上然後又撲上去揪住環子的頭髮,你這條城裡的母狗你這個賤貨你憑什麼到我家來給陳寶年狗日的生孩子。蔣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是流淚的另一半卻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環子廝打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告訴環子:我不能讓你把孩子生下來……我有六個孩子生下來長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裡比生下來好……我在酸菜湯裡放了髒東西,我不告訴你是什麼髒東西……你不知道我多麼恨你們……

  其實這些場面的描寫我是應該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蔣氏的形象塗抹到這一步但面對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別無選擇。我懷念環子的未出生的嬰兒,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楓楊樹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個親人,我和父親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風流的陳家血脈也將伸出一條支流,那樣我的家史是否會更增添豐富的底蘊呢。

  環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現給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難愈的傷疤,這傷疤將一直潰爛到發酵漫漫無期,我們將忍痛舔平這道傷疤。

  環子離家時擄走了搖籃裡的父親。她帶著陳家的嬰兒從楓楊樹鄉村消失了,她明顯地把父親作為一種補償帶走了。女人也許都這樣,失去什麼補償什麼。沒有人看見那個擄走陳家嬰兒的城裡女人,難道環子憑藉她的母愛長出了一雙翅膀嗎?

  我祖母蔣氏追蹤環子和父親追了一個冬天。她的足跡延伸到長江邊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長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蕩蕩恍若洪荒時期的開世之流。江水經千年沉澱的濁黃色像鋼鐵般的勢大力沉,撞擊著一位鄉村婦女的心扉。蔣氏拎著她穿破的第八雙草鞋沿江岸躑躅,亂髮隨風飄舞,情感旋入江水仿佛枯葉飄零。她向茫茫大江拋入她的第八雙草鞋就回頭了。祖母蔣氏心中的世界邊緣就是這條大江。

  她無法逾越這條大江。

  我需要你們關注祖母蔣氏的回程以瞭解她的人生歸宿。

  她走過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過五百里的城鎮鄉村,路上已經脫胎換骨。楓楊樹人記得蔣氏回來已經是年末了。馬橋鎮上人家都掛了紙紅燈迎接一九三五年。蔣氏兩手空空地走過那些紅燈,疲憊的臉上有紅影子閃閃爍爍的。她身上腳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腰間束了一根草繩。認識蔣氏的人問:「追到孩子了嗎?」蔣氏倚著牆竟然朝他們微笑起來,「沒有,他們過江了。」「過了江就不追了嗎?」「他們到城裡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母蔣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帶微笑漸漸走出我的漫長家史。她後來站在楓楊樹西北坡地上,朝財東陳文治的黑磚樓張望。這時有一群狗從各個角落跑來,圍著蔣氏嗅聞她身上的陌生氣息,冬天已過楓楊樹的狗已經不認識蔣氏了。蔣氏揮揮手趕走那群狗,然後她站在坡地上開始朝黑磚樓高喊陳文治的名字。

  陳文治被蔣氏喊到樓上,他和蔣氏在夜色中遙遙相望,看見那個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搖落紛繁的枝葉。陳文治預感到這棵竹子會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

  「我沒有了——你還要我嗎——你就用那頂紅轎子來抬我吧——」

  陳文治家的鐵門在蔣氏的喊聲中嘎嘎地打開,陳文治領著三個強壯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著一頂紅轎子出來,緩緩移向月光下的蔣氏。那支抬轎隊伍是歷史上鮮見的,但是我祖母蔣氏確實是坐著這頂紅轎子進入陳文治家的。

  就這樣我得把祖母蔣氏從家史中漸漸抹去。我父親對我說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關於母親的許多記憶也是不確切的,因為一九三四年他還是個嬰兒。

  但是我們家準備了一垛最大的乾草,迎接陳文治家的女人蔣氏再度抵達這裡。父親說她總會到來的。

  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星月輝映養育了我的父親,她們都是我的家史裡浮現的最出色的母親形象。她們或者就是兩塊不同的隕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藍火花就是父親就是我就是我們的兒子孫子。

  我們一家現在居住的城市就是當年小女人環子逃亡的終點,這座城市距離我的楓楊樹老家有九百里路。我從十七八歲起就喜歡對這座城市的朋友說,「我是外鄉人。」

  我講述的其實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發生了,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開始了。你等待這個故事的結束時還可以記住我祖父陳寶年的死因。

  附:關於陳寶年之死的一條秘聞

  一九三四年農曆十二月十八夜,陳寶年從城南妓院出來,有人躲在一座木樓頂上向陳寶年傾倒了三盤涼水。陳寶年被襲擊後朝他的店鋪拼命奔跑,他想跑出一身汗來,但是回到竹器店時渾身結滿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喪命,死前緊握祖傳的大頭竹刀。陳記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現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妓院中漏出消息說,倒那三盆涼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陳寶年的死亡給我的家族史獻上一隻碩大的花籃。我馬上將提起這只花籃走出去,從深夜的街道走過,走過你們的窗戶。你們如果打開窗戶,會看到我的影子投在這座城市裡,飄飄蕩蕩。

  誰能說出來那是個什麼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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