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童 > 1934年的逃亡 | 上頁 下頁
十二


  這座閣樓,透過小窗狗崽對陳寶年的作坊一目了然。他的臉終日腫脹潰爛著,在閣樓的幽暗裡像一朵不安的紅罌粟。

  他憑窗守望入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著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的到來。環子到來,她總是把白鞋子拎在手裡,赤腳走過閣樓下面的竹器堆,她像一隻懷春的母貓輕捷地跳過滿地的竹器,推開我祖父陳寶年的房門。環子一推門我家歷史就湧入一道斑駁的光。我的伯父狗崽被那道光灼傷,他把受傷的臉貼在冰冷的竹片牆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裡?」狗崽凝望著陳寶年的房門他聽見了環子的貓叫聲濕潤地流出房門浮起竹器作坊。這聲音不是祖母蔣氏的她和陳寶年裸身盤纏在老屋草鋪上時狗崽知道她像枯樹一樣沉默。這聲音漸漸上漲浮起了狗崽的閣樓。狗崽飄浮起來。他的雙手滾水一樣在粗布褲襠裡沸騰。「娘啊,娘在哪裡?」狗崽的身子蛇一樣躁動縮成一團,他的結滿傷疤的臉扭曲著最後吐出童貞之氣。

  我現在知道了這座閣樓。閣樓上還住著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構想過狗崽狂暴手淫的成因。也許我的構想才是真實的。我的面前浮現出小瞎子獨眼裡的暗紅色血花。我家祖輩世代難逃奇怪的性的誘惑。我想狗崽是在那朵血花的照耀下模仿了他的朋友小瞎子。反正老竹匠們回憶一九三四年的竹器店閣樓上到處留下了黃的白的精液痕跡。

  我必須一再地把小瞎子推入我的構想中。他是一個模糊的黑點綴在我們家族伸入城市的枝幹上,使我好奇而又迷惘。

  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一度都被他吸引甚至延續到我,我在舊日竹器城尋訪小瞎子時幾乎走遍了每一個老竹匠的家門。我聽說他焚火而死的消息時失魂落魄。我對那些老竹匠們說我真想看看那只獨眼啊。

  繼續構想。狗崽那年偷看陳寶年和小女人環子交媾的罪惡是否小瞎子慫恿的悲劇呢。狗崽爬到他爹的房門上朝裡窺望,他看見了竹片床上的父親和小女人環子的兩條白皙的小腿,他們的頭頂上掛著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小瞎子說你就看個稀奇千萬別喊。但是狗崽趴在門板上突然尖厲地喊起來:

  「環子,環子,環子啊!」狗崽喊著從門上跌下來。他被陳寶年揪進了房裡。他面對赤身裸體臉色蒼白的陳寶年一點不怕,但看見站在竹床上穿藍旗袍的環子時眼睛裡滴下灼熱的淚來。環子扣上藍旗袍時說:「狗崽你這個狗崽呀!」後來狗崽被陳寶年吊在房梁上吊了一夜,他面無痛苦之色,他只是看了看閣樓的窗子。小瞎子就在閣樓上關懷著被縛的狗崽。

  小瞎子訓練了狗崽十五歲的情欲。他對狗崽的影響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嘗試著概括那種獨特的影響和教育,發現那就是一條黑色的人生曲線。

  賺錢

  女人

  女人

  出生

  死亡

  這條黑曲線纏在狗崽身上尤其強勁,他過早地懸在「女人」這個軌跡點上騰空了。傳說狗崽就是這樣得了傷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臥在小閣樓上數著從頭上脫落的一根根黑髮。頭髮上仍然殘存著楓楊樹狗糞的味道。他把那些頭髮理成一綹穿進小瞎子發明的錐形竹刀的孔眼裡,於是那把帶頭髮纓子的錐形竹刀在小閣樓上噴發了傷寒的氣息。我祖父陳寶年登上小閣樓總聞得見這種古怪的氣息。他把手伸進狗崽肮髒而溫暖的被窩測量兒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緒茫茫浮想聯翩。在狗崽身上重現了從前的陳寶年。陳寶年撫摸著狗崽日漸光禿的前額說:「狗崽你病得不輕,你還想要爹的大頭竹刀嗎?」狗崽在被窩裡沉默不語。陳寶年又說:「你想要什麼?」狗崽突然哽咽起來,他的身子在棉被下痛苦地聳動,「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環子!」

  陳寶年揚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見兒子的臉上已經開始跳動死亡火焰。他垂著頭逃離小閣樓時還聽見狗崽沙啞的喊聲我要環子環子環子。

  這年冬天竹匠們經常看見小瞎子背馱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曬太陽。他倆穿過一座竹器坊撞開後門,坐在一起曬太陽。正午時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經常在街上晾曬衣裳。一根竹竿上飄動著美麗可愛的環子的各種衣裳。城市也化作藍旗袍淅淅瀝瀝灑下環子的水滴。小女人環子圓月般的臉露出藍旗袍之外顧盼生風,她咯咯笑著朝他們抖動濕漉漉的藍旗袍。環子知道竹器店後門坐著兩個有病的男人。(我聽說小瞎子從十八歲到四十歲一直患有淋病。)她就把她的雨滴風騷地甩給他們。

  我對於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麼陌生。我對這年冬天活動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輩毫無描繪的把握。聽說祖父陳寶年也背著狗崽去曬過太陽。那麼他就和狗崽一起凝望小女人環子曬衣裳了。這三個人隔著藍旗袍互相凝望該是什麼樣的情景,一九三四年冬天的太陽照耀這三個人該是什麼樣的情景,我知道嗎?

  而結局卻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陳寶年最後對兒子說;「狗崽我給你環子,你別死。我要把環子送到鄉下去了。你只要活下去環子就是你的媳婦了。」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店後門對狗崽說的。這天下午狗崽已經奄奄一息。陳寶年坐在門口,燒了一鍋溫水,然後把狗崽抱住用鍋裡的溫水洗他的頭。陳寶年一遍遍地給狗崽擦美麗牌香皂,使狗崽頭上的狗糞味消失殆盡,發出城市的香味。我還知道這天下午小女人環子站在她的晾衣竿後面絞扭濕漉漉的藍旗袍,街上留下一攤淡藍色的積水。

  這麼多年來我父親白天黑夜敞開著我家的木板門,他總是認為我們的親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開著門似乎就是為了迎接親人的抵達。家中的乾草後來分成了六垛。他說那最小的一垛是給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來會不會長得碩大無比呢,父親說人死後比活著要大得多。父親去年進醫院之前就在家裡分草垛,他對我們說最大的草垛是屬￿祖母蔣氏和祖父陳寶年的。

  我在邊上看著父親給已故的親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時他很猶豫,他捧著那垛乾草不知道往哪裡放。

  「這是給誰的?」我說。

  「環子。」父親說,「環子的乾草放在哪兒呢?」

  「放在祖父的旁邊吧。」我說。

  「不。」父親望著環子的乾草。後來他走進他的房間去了。

  我看見父親把環子的乾草塞到了他的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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