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名家 > 蘇童 | 上頁 下頁
食指是有用的


  除了泥瓦匠小滿,包工頭顧複生手下的匠人們都姓顧,他們從一個名叫顧莊的地方來,彼此間有著一團亂線似的親戚關係。在顧複生的領導下他們很像一個共產主義大家庭,勞動作業在一起,吃喝拉撤在一起,就是睡覺,十幾條漢子也擠在一起睡。

  小滿總睡在工棚的門邊。那是一個最差的位置,冬天為別人擋風,夏天為別人招徠蚊子,夜裡起夜的人就在他身上跳來跳去的,常常踩著他的腿。小滿討厭睡在門邊,他想最差的地方大家應該輪流睡的,出門在外的人大家應該客氣,這次你吃虧了下次別人會還你的情,但小滿沒想到換了幾個工地,他還是睡在門邊,那些顧莊的匠人們有意無意地把小滿擠在外面,沒有人對小滿說過一句客套話。小滿很惱火。他跟顧複生說這件事,顧複生聽他說完卻笑起來了,他說,你這人怎麼跟婦女似的?屁大的事還放在心裡?出門在外的人,這點小虧也吃不得?睡門邊有什麼不好?空氣新鮮,睡得還比他們清靜點呢。

  讓顧複生這麼一說,小滿就不好意思再提這事了,他明明知道顧複生在打馬虎眼,就是不好意思與他論這個理。顧複生當然庇護顧莊的人,誰讓他不姓顧呢?小滿心裡對顧複生很有看法,就是不好意思說出來,顧複生那麼精明能幹的人,把你裝麻袋賣了你都不知道,但他對小滿還算公道,至少在工錢上從不欺瞞小滿。小滿想顧複生有句話說得在理,出門在外的人就是要吃些虧的,他要是有志氣就學顧複生,宰相肚子裡好撐船,以後混好了也做包工頭,做了包工頭就租房子住,還用得著為睡工棚的事生氣嗎?

  小滿後來就一直睡在工棚的門邊。夜裡他聽著顧姓工匠們東一句西一句的閒聊,那種語調一致的鄉音像一堆鞭炮快樂地炸響著,小滿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總是這麼快樂,大概就因為他們是一個村子的人吧?他不會說那種怪聲怪氣的顧莊話,就覺得他們的快樂莫名其妙,他的鋪蓋毗鄰顧明的鋪蓋,他其實也是挨擠著他們睡的,但小滿就覺得自己孤單,出門在外的人都是孤孤單單的,小滿不怕孤單,但他就覺得自己像是睡在工棚外面,像是他們顧莊人的哨兵一樣。

  顧莊的匠人們中間有個叫顧金水的,是顧複生的叔伯兄弟,就是這個顧金水,簡直就是小滿的冤家。他看小滿怎麼都不順眼,幹活的時候總是嫌小滿手腳慢,嘴裡冷嘲熱諷的,小滿看他便也不順眼。顧金水幹活雖然是一把好手,但小滿認為他是個惡人。小滿忍不住心中對顧金水的怨火,有一次上廁所時就用紅磚塊在牆上寫了一行大字:顧金水是只大烏龜。

  小滿沒想到他寫的廁所標語幾乎鬧出人命來。那天中午顧金水從廁所出來時臉色蒼白,他在工地上跌跌撞撞地轉了一圈,突然就抓起一把瓦刀朝小滿沖過來。小滿憑著某種本能預感到顧金水來者不善,他當時正在拌水泥,他用鐵鏟迎著顧金水,整個身體被一種好戰的激情燒得一蹦一跳的,他想只要顧金水敢上來,他就敢用鐵鏟砍他,他要讓那幫姓顧的人見識一下,他是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孬種!小滿這麼想著卻看見顧複生斜刺裡沖出來,抱住了顧金水的腰。顧複生嘴裡大聲訓斥著他的叔伯兄弟,目光冷冷地瞪著小滿,不知怎麼回事,小滿被顧複生瞪得有點心虛了,他把鐵鏟插在水泥裡,抓了抓耳朵說,打就打,我怕誰?我誰也不怕!

  小滿當時注意到有兩個匠人一直掩嘴竊笑,他還不知道他們在笑誰,他在納悶顧金水為什麼為了那幾個字找他拼命。那天中午顧金水沒有回工棚午休,小滿聽見幾個匠人壓低嗓門議論上午的事,每個人的表情看上去都很猥褻下流。起初他還以為他們在說自己,他努力地辨別他們說的每一句方言的意思,要是他們當我的面罵我就欺人太甚了,小滿想要是他們敢當我面罵我,我就把他們那些屁話塞回到喉嚨裡去,必須讓他們知道我小滿不是好惹的。小滿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用瓦刀砍工棚的磚牆,有個民工對小滿說,你敲什麼敲?你還跟個沒事人似的,小心金水回來宰了你!小滿冷笑了一聲,說,誰宰誰還不知道呢。他們並沒有在意小滿的回答,顧姓匠人們仍然紮成一堆說那件事,也就是這時小滿突然聽懂了顧莊的方言,他聽懂了他們說的萵苣其實是烏龜的意思,他們在說顧金水和他老婆還有顧複生的事。小滿很快就明白了,他隨隨便便寫下的標語竟然披露了一件隱私,原來顧金水就是一隻烏龜!顧金水的老婆在匠人們嘴裡比潘金蓮還要放蕩,更讓小滿愕然的是顧複生與那女人偷情的細節,小滿想這事也太那個了,讓顧金水背上烏龜惡名的竟然是顧複生!顧金水還死心塌地為顧複生賣命呢,顧複生還動不動拉顧金水出去喝酒呢,這種事也太那個了,他們顧莊人怎麼會這樣不知羞恥呢?

  小滿坐在他的鋪位上,想起上午顧金水找他拼命的樣子,忍不住咯咯笑了一聲。小滿的心裡對顧金水充滿了鄙視,除了鄙視,又有一點惻隱之心。他想早知道這樣他就不會在廁所裡寫那幾個字,打蛇打七寸,打人卻不可以揭他的瘡疤,早知道這樣他該換個標語罵顧金水,罵他是婊子養的,或者孬種王八蛋什麼的,罵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罵那句話。小滿想顧金水好歹是個男人,是個男人都要個臉面的。

  那天顧金水喝得醉醇醇地回來,走進工棚就朝小滿踢了一腳,小滿跳起來,剛跳起來就又坐下了,而且還朝他咧嘴笑了笑,小滿突然對顧金水有了一種好人不打瘸子的胸懷。他的忍讓明顯讓顧金水感到意外,但顧金水不領這份情,他搖搖晃晃朝工棚裡面走,一邊回頭瞪著小滿。顧金水的目光讓小滿感受到一種寒意,只有殺人犯才有這麼陰森可怕的目光,小滿下意識地抓緊了手上的瓦刀。

  小滿不相信顧金水有殺的膽量,但是從那天開始,顧金水的目光就像小滿的第二條影子那樣追蹤著小滿,小滿無法擺脫那條影子似的閃閃爍爍的目光。有一次他在蹲廁所時候突然覺得後背有一種寒意,回頭一看便看見了顧金水的眼睛,顧金水正趴在廁所後窗上監視他呢。小滿哭笑不得,他猜到了顧金水的心思,於是便佻皮地用食指在牆上劃了幾下,他做出寫標語的架勢,想看看顧金水會怎麼樣,但顧金水並沒怎麼樣,小滿的食指往牆上一按,顧金水就跳下窗子走了。

  小滿從來沒遇見過像顧金水這樣的人,他不知道顧金水算什麼樣的人。顧金水頭幾天總是殺氣騰騰地看著小滿,小滿不怕他,後來他的目光裡沒有什麼殺氣了,只是像亂藤一樣纏住小滿,小滿還是不怕他。小滿不相信顧金水有殺人的膽量,但是為了預防萬一,他還是悄悄磨快了一把瓦刀,每天夜裡把瓦刀放在枕頭下面。

  半年來他們一直在為一所小學蓋教室,蓋的是土洋結合的三層樓。據說顧複生在顧莊的家就是那麼一種三層樓,只不過面積小一些罷了。小滿一直難以想像顧複生家的三層樓,他想顧複生老是在哭窮,老是在埋怨別人拖欠他的款子,他哪來這麼多錢蓋三層樓呢?小滿一直想不出顧複生家的三層樓是什麼樣子,但有一天黃昏他在樓頂抹平面時忽然見到了那所房子,那所房子飄浮在晚霞紅雲之下,雪白的牆面,藍色的窗子,彩色琉璃瓦的屋頂,小滿懷疑那是不是幻覺。他看見顧複生西裝革履地出現在每一扇窗子裡,顧複生在每一扇窗子裡漸次出現,用他剛柔相濟的目光盯著小滿,天快黑了,手腳加快點!小滿聽見了熟悉的催促聲,他停下手裡的活,揉了揉眼睛,又扯了扯自己的耳朵,他懷疑那是不是幻覺。小滿的心中突然充滿了酸楚,他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描寫地主剝削農民的電影,他想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顧複生不就是一個剝削人的地主嗎?他不就是一個被剝削的長工嗎?就在那天傍晚小滿破壞性地把一袋水泥倒在水中,讓顧複生損失了幾十元錢,小滿以為沒人知道他的惡作劇,可他一下工地就被顧複生堵住了。

  小滿覺得顧複生的臉色很難看,但他還沒有想到倒水泥的事。顧複生慢吞吞地問,你知道一袋水泥多少錢?小滿一下子就愣住了。顧複生又說,你不知道我們是包工包料嗎?倒掉一袋水泥倒掉的是我們自己的錢!小滿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他看見顧金水遠遠地乜斜著自己,顧金水毫不掩飾他的告密者的身份。小滿又羞又惱,他對顧複生說了句,我賠,你從工錢裡扣!說完就往工棚跑去。小滿一邊跑一想,這幫姓顧的都不是好東西,顧複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真是鬼迷心竅了,明明知道這幫人難處,為什麼還要跟他們睡一個工棚?

  小學校的工程臨近掃尾階段了,小滿也去意已定,他想等到工程完畢拿到工錢後立刻就走,去投奔季麻子的包工隊。雖說季麻子吝嗇得出了名,但在他那兒大概不會遇上像顧金水這麼討厭的人,季麻子雖說吝嗇得出了名,可他比顧複生好對付多了。

  小滿把他要走的事告訴了顧明。顧明是顧姓匠人中最老實厚道的一個,小滿囑咐顧明說,我告訴你你別告訴他們,特別不能讓顧複生知道,我怕他結工錢時會使壞呢。顧明聽完就笑了,他說,你以為複生不知道?你不告訴他,他也看出你要走了,他早知道你要走啦!小滿心裡咯噔一下,他相信顧明的話,那個顧複生不是什麼庸常之輩,他大概就是比別人多長了一隻眼睛,還多長了一堆心眼,顧明說得對,他要是看不出來還算什麼顧複生呢?

  竣工前夕工棚裡亂紛紛的,顧莊來的匠人們圍成一堆吵吵嚷嚷,他們玩撲克就要賭錢,一賭錢就吵翻了天。小滿從來不跟他們賭錢,他怕他們串通好了整他,所以他們一打牌小滿就出去洗衣服。那天小滿就在外面的自來水管邊洗衣服,小滿沒想到洗著洗著就出了那件事,小滿沒想到工程竣工了,他與顧莊人就要好來好散了,突然卻出了那件事。

  小滿看見顧複生騎了輛自行車,急如流星地穿過學校操場。小滿從來沒見過顧複生這種慌慌張張的樣子,他正在想有什麼事能讓顧複生急成這樣呢,那輛自行車徑直朝他這兒沖過來了。顧複生幾乎是從車上摔下來的,人一站穩就貓著腰在自來水管附近轉悠開了,看顧複生的樣子他好像掉了什麼東西。顧複生一邊貓著腰轉悠一邊擦額頭上的汗,小滿注意到他是用脖子上的領帶擦汗。

  小滿說,你掉什麼東西了?

  顧複生說,我掉了樣東西。

  小滿說,你掉什麼東西了?

  顧複生說,我剛才在這兒洗手,肥皂抹得太多,把戒指給洗掉了。

  小滿愣了一下,他的眼前出現了那枚螺帽般的大金戒指,它現在不在顧複生的手指上,小滿記得顧莊匠人們議論過那枚戒指,說那枚戒指值六千元錢。

  顧複生說,應該掉在水管邊的,我沒到教育局就往回趕了,沒隔多長時間,戒指應該在這兒的。

  小滿說,我沒看見你的戒指,只有一隻破襪子,小滿拎起一隻破襪子朝顧複生晃了晃,他說,我就看見這只破襪子,不知是誰扔這兒的。

  顧複生慢慢直起腰,他看了小滿一眼,目光滑到地上,然後又看了小滿一眼,顧複生好像想問小滿什麼話,卻又始終不開那個口。

  小滿說,他們說你的戒指值六千元錢,掉了戒指就是掉了六千元錢呢。

  顧複生說,不止六千元,現在黃金漲價了。顧複生的目光又鑽到小滿的盆裡,在那堆濕衣服堆裡轉了個圈,顧複生說,黃金這東西很亮,掉哪兒一眼就能發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

  小滿聽出顧複生話裡有話,他就很衝動地把濕衣服一件一件地抖開,他說,你看見了吧,我這兒沒有你的戒指,我沒見過你的戒指。

  顧複生笑了笑,他說,除了你,剛才還有誰出來洗衣服了?

  小滿粗聲粗氣地說,我不知道,你去問他們!

  小滿聽出顧複生活中有話就開始生氣了,一團怒火在他胸中燃燒,他抓著一件濕衣服狠狠地往水管上摔打,顧複生看見了小滿的怒火,但他不以為然,顧複生朝工棚走去,小滿沖著他的背影說,別說是戒指,就是一塊金磚我也不撿。顧複生聽見了小滿的話,但他裝作沒有耳朵,他一腳踢開了工棚的門,吵吵嚷嚷的工棚裡一下就安靜了。

  小滿一邊罵著髒話一邊聽著工棚裡的動靜。那些顧莊人的聲音像潮汐忽起忽落的,後來突然鴉雀無聲了。小滿抬起頭看見顧金水的半邊臉,顧金水的眼睛在背陰處看起來像一點磷火,他正從半掩的門後盯著小滿,不知盯了多長時間了。小滿打了個莫名的寒顫,他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小滿丟下了洗了一半的衣服朝工棚跑去。

  顧金水站在門邊想擋著小滿,小滿把他推開了。小滿闖進工棚恰好看見他們在翻找他的枕頭,顧複生的手像一把掃帚在他床鋪上掃著,他藏在枕下的瓦刀鏗然落地,恰好落在小滿的腳下。

  你們在幹什麼?小滿大吼了一聲。

  沒幹什麼。顧複生鎮定自若地站起來,他說,我丟的是戒指,不是螺帽,丟了這麼貴重的東西總得好好找一下。

  你們在找什麼?小滿又大吼了一聲。小滿知道自己說話語無倫次,可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好像突然燒壞了,他覺得一股火焰在身子裡東奔西竄,把他的頭腦燒壞了。小滿撿起腳邊的瓦刀,小滿抓著瓦刀瞪著工棚裡的每一個人,他再次大吼了一聲,你們想要幹什麼?

  你發什麼火?你拿著瓦刀幹什麼?顧複生上來按下了小滿手裡的瓦刀,他朝小滿肩膀上拍了拍,說,誰也沒說你拿了戒指,何必氣成這樣?我也不是非要找到戒指,我找不到公安局會來找,公安局總能找到的,你說對不對?

  小滿張大了嘴呼呼地吐氣,小滿想必須吐掉胸中的火氣,否則他就不能與他們講理。小滿就這樣呼呼地吐氣,過了一會兒他的頭腦又回到了肩膀之上,他覺得自己冷靜下來了,冷靜下來小滿就問了顧複生一個問題,他說,這麼多人在這兒,你為什麼懷疑我一個人?

  這很簡單,他們一直在這兒打牌,沒有人去水管那兒。顧複生說,只有你在那兒洗衣服嘛,不是我要懷疑你,我不懷疑你懷疑誰呢?

  你不該懷疑我一個人。小滿說著話覺得自己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他現在已經回憶起顧複生當時洗手的細節了,他說,你是吃了燒雞去洗手的吧?你們十來個人都吃了燒雞,就沒給我吃,除了我,你們都在水管那兒洗過手!

  小滿說著話看見顧複生的眼睛亮了一下,顧複生沒說什麼,顧金水卻在旁邊叫起來了。你在血口噴人了!顧金水瞪著小滿說,你還想抵賴呢?我們洗個手就回來打牌了,就你在那兒泡著,不是你拿的是誰拿的?

  誰拿了誰是烏龜!小滿順口賭了個咒,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那句話是一炮雙響,他看見顧金水的瘦長臉閃過一道慘白的光。然後顧金水朝他撲了過來,顧金水來奪小滿手裡的瓦刀,別人應該去拉顧金水的,可他們扯住了小滿,小滿眼睜睜地看著顧金水搶過了那把瓦刀。小滿的頭腦異常清醒,他想顧莊人都幫著顧金水,好漢不吃眼前虧,小滿拔腿就往門外跑,小滿跑到外面拾起了地上的一塊角鐵,他想只要有個東西在手上就不怕了,角鐵對瓦刀,誰也別想佔便宜。

  工棚裡傳來了顧金水淒厲的叫聲:小滿你這個賊手,你要不是賊手就別逃,孬種王八蛋才往外逃呢,賊手偷了戒指才往外逃呢!

  小滿站在外面聽著顧金水的叫聲,他想他又揭了顧金水的瘡疤,顧金水想罵就罵幾句吧。他以為自己能忍住的,但顧金水在工棚裡發瘋了。顧金水說,小滿你這個賊手,你要是沒做賊就跟我來賭血咒,你要是有種就進來,我們來賭血咒!

  小滿不懂什麼叫賭血咒,他只是受不了顧金水嘴裡賊這個字眼,他實在受不了,人就一頭撞回了工棚,他推開幾個匠人走到顧金水面前,他說,你別呱呱亂叫了,你說要賭什麼咒?你賭什麼我都奉陪,賭血就賭血,賭命我也奉陪。

  賭什麼你都是只賊手,你就是只賊手。顧金水揉了小滿一把,說,賊手,你是只賊手。

  你別呱呱亂叫啦。小滿說,我從小到大沒偷過別人一針一線,你們不信也得信,我剁一根手指行吧?我剁一根手指來證明我清白,一根不夠,剁兩根也行。

  你快剁,你要是不剁你就是賊手。顧金水又揉了小滿一下。說,瓦刀呢,快拿瓦刀來!

  我剁了你怎麼說?小滿說,你也剁一根手指吧,你剁了我以後再也不罵你是烏龜。

  你剁了我就剁,誰不剁誰是賊手。顧金水叫道,你剁吧,你快剁給我看呀!

  工棚裡又安寂一片,小滿看見匠人們臉上普遍流露出一種企盼的神情。顧複生不知對誰在說,你們都看見了吧?是他們自己要剁手指,不關我什麼事!小滿冷笑了一聲,搬過一隻凳子,他抓起了那把鋒利的瓦刀,左手食指開始在凳子上移動。小滿膘了顧金水一眼,就是這個瞬間顧金水喉嚨裡咕嚕響了一下,就是這種細微的怯懦的聲音使小滿豪情萬丈。你們看吧,小滿這麼叫喊了一聲高高揮起了瓦刀,小滿看見一個木撅樣的東西從凳子上濺起來,他覺得左手上掉了什麼東西,卻沒有絲毫的疼痛。小滿豪情萬丈地站在工棚裡,慢慢把左手舉到每個人面前,他說,你們現在看見了吧?但顧莊的匠人們都已經呆若木雞,只有顧複生鎮定自若,他對顧明說,快把我的自行車推來,送他去醫院!但顧明只顧低著頭,到處找著小滿的那根食指,小滿最後把瓦刀遞給顧金水,但顧金水卻把腦袋轉了過去,他說,我又沒偷,我為什麼要剁手指?顧金水一直把腦袋貼在牆上,他說,我又不是瘋子,我為什麼要剁自己手指?小滿就咯咯地笑起來,小滿一邊笑一邊說,對付你們顧莊人也很容易,一根手指頭就把你們嚇成這樣!

  醫生告訴小滿,他的食指已經壞死,接不上去了。小滿沒聽懂食指的意思,他說,怎麼十根手指都壞死了?我就剁了一根指,這九根不好好的嗎?醫生看出小滿是個缺乏文化科學知識的人,就耐心地指出他失去的手指名叫食指。醫生還說食指是最重要的手指,所以才把它叫成食指,失去了食指吃飯不方便,幹活就更不方便了。

  小滿後來就有點懊悔,他想早知道那是食指就不剁那一根了。他怎麼沒想到挑揀一下?他應該挑最短最細的小拇指的。小滿後來一直在季麻子的包工隊裡幹活,有一天小滿在公共浴室門口遇見了顧明,顧明向小滿抱怨了半天,主要是抱怨顧複生,為了那枚戒指,顧複生扣了他們每人五百元工錢。小滿說,你們活該,誰讓你們都姓顧呢。小滿慶倖自己離開了顧複生的包工隊,不過想起丟失的一根食指,小滿總覺得有點冤枉,顧金水的食指至今還長在他手上呢,他怎麼白白地賺了我小滿一根食指?小滿想起這事就覺得非常冤枉。世界上最讓小滿瞧不起的人就是顧金水。小滿後來不顧他的面子,在許多公共廁所的牆上寫下了同樣的標語:顧金水是只大烏龜。

  口頭腐化口頭腐化這句話不知從何而來,我小時候經常聽同學說,誰跟誰搞腐化,說的是男女的婚外私情,我雖然沒有體驗,但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覺得那是成人世界的一種罪惡。這些年來,社會在進步,男女私情都有別的正規的學術化的名詞來歸納了,腐化這個詞有點物歸原處的意思,主要是和墮落、貪贓枉法、徇私舞弊這種劣行聯結在一起,它的性意味默默地消失了,但有人卻懷舊,把一些愛說葷話、不正經話的人形容為口頭腐化分子。口頭腐化分子基本上是男性,看他外貌並不腐化,有的還文質彬彬戴了副眼鏡,這些朋友但凡在適當的場合大顯身手,先來個過渡,或者有喜歡聽葷話的替他過渡,抛磚引玉,口頭腐化分子便自願上當,陸續地將那些藏在被子下面的話題擺出來,都是似真似假的故事,少兒是不宜的,聽了也不懂,但成年人大多能聽懂,而且大多愛聽,其中也有些不害羞的女性。口頭腐化分子的才華和專業水準也三差不齊,有愛說又說不好的,被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但說得精采絕倫的人很多的,所以有人說這種大師是狗嘴裡吐出了象牙。多年來我一直是那些口頭腐化分子的忠實聽眾,試想想,在寂寞無聊的旅途上,在一個沉悶冗長的會議上,給大家帶來快樂總是這些口頭腐化分子,而一個口齒清潔的人,你就是將《聖經》背誦出來,也不會有多少人來聽你的。我有時愛鑽牛角尖,琢磨這些朋友什麼本事,讓他將腐化付諸行動,他不幹,單單在嘴上腐化,腐化出各種花樣來,腐化得幽默,腐化得深刻,腐化得比真實的腐化更加腐化,自己過癮不說,還讓別人也過了老癮,一場歡喜過後,誰也沒犯錯誤。人們通常認為口頭腐化分子在生活中格外檢點,行為與語言二律背反,好像這是事實。這也是口頭腐化分子最讓人眼紅的地方,仔細想來,人類對自身的瞭解有時要超越科學,口腔的作用我不說大家也知道,但誰能說得出為什麼口腔也有排泄的功能呢?容我在這裡班門弄斧,我想性的罪惡大概是所有罪惡中最容易消化的,排出去就沒事了,就安全了。讓人憂慮的是口頭腐化分子現在面臨著來自女性的威脅,有的女性耳朵也講清潔,她們說口頭腐化也算性騷擾,要把他們告上法庭。但法律是講求事實的,我相信口頭腐化分子站在被告席上,不會十分驚慌,一句話就能博得大家尤其是男性的同情;我什麼也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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