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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手向西


  到了後來,我再也想不起子韜的臉了,據其他同學回憶,子韜的容貌一般,或者說沒有什麼特色,他的左腳踝關節處長著一塊醬色的瘡疤,僅此而已。就是這塊瘡疤後來漸漸潰爛發炎,直至把他送到射鹿縣的麻瘋病院。

  那輛白色救護車停在操場上,大概是午後三點鐘光景,子韜站在足球場上,看見三個男人從救護車裡跳下來。子韜把足球踢給別人,低著頭站著,雙腳輪流蹭打地上的草皮。子韜穿著田徑褲和藍白相間的長統線襪,他站在那裡,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彎下腰把線襪拉下來,匆忙地朝自己的踝部掃了一眼,他的臉色立刻蒼白起來。當三個男人走近子韜把他淩空架走時,子韜進行了頑強的抵抗。他蹬踢著那些人的臉,同時發出憤怒的狂叫。

  我不是……

  我不去……

  操場上的人聽見了子韜的叫聲,他們看見子韜腳上的運動鞋在掙扎中掉下來了,而他的襪子也快剝落,露出踝部一大塊醬色的瘡疤。

  還有一個女人戴著口罩從救護車裡下來,她提著一架噴射器沿著足球場走,在每個地方都噴下了一種難聞的藥水,她對圍觀的人說,你們快走,我在噴消毒藥水。三天內足球場停止使用。

  我所供職的報社收到一封讀者來信,信中稱他是從射鹿麻瘋病醫院逃出來的唯一倖存者,他親眼目睹了焚燒醫院和病人的殘酷事實,一百一十三名麻瘋病人被活活燒死。屍骸埋在公路邊的麥田裡。

  我注意了一下來信,信紙是從小學生作文簿上撕下來的,信封是那種到處出售的印有花卉圖案的普通信封。我洗了洗手,用鐵夾把信夾著又仔細看了一遍,信尾沒有暑名,只有三個遭勁有力的大字:倖存者。幸好郵戳還算清晰,郵戳上蓋的是射鹿湖裡。

  這封讀者來信被套上了一個塑料袋,在我的同事中間傳閱。第二天,我的上司就通知我到射鹿縣去調查此事。

  射鹿一帶河漢縱橫,空氣清新濕潤,公路總是傍著水面向前延伸,路的兩側是起伏均勻的窪地,長滿茂密的蘆葦和散淡的矢車菊。秋天水位漲高,河漢裡的水時而漫過公路路面,汽車有時就從水中駛過,濺起無數水花。開往射鹿的長途汽車因此常常需要緊閉車窗。時間一長,窗外的秋野景色變得單調無味,而車內渾濁的空氣又使我昏昏欲睡。

  在一個水壩上,汽車莫名其妙地停住了,我隨幾個人下車探個究竟,看見司機和一個奇怪的男人對峙著。那個男人光著腳,身上裹一件肮髒油膩的軍用大衣。他的臉被什麼東西塗得又黑又稠,一手高舉著一塊牛糞狀的東西,一手朝司機攤開,嘴裡含糊地咕嚕著。我問司機,他要幹什麼?司機笑了笑,說,攔路的潑皮,要兩塊錢,我憑什麼給他兩塊錢?那個男人突然清晰地狂叫起來,不給錢不讓走!司機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上車拿給你,說著眨了眨眼睛。司機把車下的乘客都趕上車。然後他坐到駕駛座上,猛地點火發動,汽車趔趄了一下後往前沖去。我看見那個男人惶亂地跳起來,摔在路坡上,朝木閘那兒滾動了五六米遠。最後他趴伏在陡坡上,遠看就像一隻巨大的蜥蜴。

  汽車在受到意外的驚擾後越開越快。我回頭看見那個裹著軍用大衣的男人已經重新站在水壩上,他現在變得很小,隱隱地傳來他憤怒的罵聲。根據動作判斷,他好像徒勞地朝我們的汽車砸著那團牛糞。

  射鹿這地方給我的最初印象很壞,這也影響了我後來的調查。

  我在射鹿城裡住了一天,發現這個小城沒有任何趣味可言,唯一讓我驚奇的是城裡有幾家棺材店,從窄小的門洞望進去,可以看見那些棺材在幽暗中閃著隱晦的紅光。我所棲身的招待所房間、床單和枕頭上都灑上了劣質花露水,香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一切都是剛洗淨換上的,但是我無意中發現枕中上有一塊硬斑,不知以前擦過什麼東西,頭髮碰在上面就噝噝地響。陪同我的縣委宣行部副部長說,小地方條件差,請你多多包涵了。

  我把那封信交給副部長看,他匆匆看了一遍就遞還給我,說又是這個瘋子,他又出動了,我說,他是誰?副部長苦笑說,要知道他是誰就好辦了。這個人每年都要寫信給報紙,說我們把麻瘋病醫院燒了,把麻瘋病人都燒死了,純屬造謠惑眾,在你之前已經有許多記者上過他的當了。我把信重新收起來放進包裡,我說,射鹿好像是有一個麻瘋病院。副部長說,有過,但是五年前就遷往別處了,病人也隨醫院遷走了。我說,醫院舊址還在嗎?他說,當然在,那麼好的房子怎麼捨得拆?現在那裡是禽蛋加工廠。每年為縣裡創收三十萬元。他暖昧地對我笑笑,又說,你想去那裡看看嗎?去吃雞,廠裡有的是雞,我陪你去吃百雞宴。我點了點頭,我說我最喜歡吃雞了。

  第二天我隨副部長驅車前往射鹿湖邊的麻瘋病醫院舊址。舊址瀕臨潔森的射鹿湖,遠遠地就看見一片白牆紅瓦掩映在石榴樹林裡,空氣中隱隱飄來雞糞的腥臭。吉普車在狹窄的鄉間公路上左沖右突,沖進了一片高高的頹散的鐵絲網包圍圈裡。副部長說,這就是以前醫院的地盤了,以前還有兩圈鐵絲網,後來被拉斷了,麻瘋病很危險,隔離措施不嚴密不行,曾經有病人想逃,結果就被電網打死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禽蛋加工廠我參觀了宰雞車間,看見一種奇妙的宰雞流水線,一隻活雞倒掛在電動鐵鈞上,慢慢送進宰割機中修飾加工,最後就從一個大喇叭口裡暈頭暈腦地飛出來,已經是光溜溜地開腸破肚一毛不剩了。我面對無數雞腿雞翅瞠目結舌。許多宰雞工人在流水線上安靜地操作,我逐個觀察他們的皮膚,他們個個紅潤健康,臉上、手上,脖頸上沒有任何可疑的瘡疤,很明顯,他們不是昔日的麻瘋病人。

  午宴上果然都是雞,加工廠的廠長熱情好客,他竭力勸我把各種雞都嘗一下,並說明哪種雞是出口的,哪種雞獲得部優稱號,但我還是偏愛油炸雞腿,一連吃了五隻。我記得吃到第六只的時候我有點神思恍惚了,我看見第六只雞腿的踝關節上有一塊醬色的瘡疤,於是我看見昔日的同學子韜站在足球場上,他慢慢地把線襪往下剝,露出一塊醬色的潰爛發炎的瘡痂。這時候我感到一陣噁心,捂住了嘴,我飛快地跑到外面,面對一隻巨大的塑料雞籠嘔吐起來,吐得很厲害,我幾乎把吃進去的雞全部吐出來了。

  副部長和禽蛋加工廠廠長都站在一邊看我吐,等我吐完了他們上來扶住我。副部長說,我知道你為什麼吐,其實習慣了就會好的。廠長則解釋說,這些雞都是很乾淨的,衛生檢查完全合格,國內國外市場上都很暢銷。我為自己的失態而窘迫不安,我說,這跟衛生無關,只是我的胃有問題。

  關於麻瘋病醫院舊址的情況,我無法再詳細描述了。我沿著業已銹蝕的鐵絲網,搜尋某些特殊的痕跡,這裡的石榴樹長得異乎尋常的高大茁壯,但很少有結果的。樹下可以看見幾張歪斜的石桌石凳,有一隻木質羽毛球拍和襪子,手套之類的雜物在草叢裡靜靜地腐爛。我不能判斷它們是何時遺棄在這裡的,也許它們同那座遷徙了的醫院沒有關聯。

  在射鹿城逗留的那些日子裡,我時常有一些譫妄的陰暗的念頭。一切都是那封群眾來信生髮的效果,我對所有的觸摸保持高度警惕。除了自由流動的空氣,我避免任何東西對皮膚的接觸,我不跟人握手。我和衣而睡。我用自己的飯盒和匙子去餐廳吃飯。但即使這樣,我在睡眠狀態下仍然感到身上處處發癢,尤其是左腳踝關節處,那裡奇癢難忍,我在睡夢中仍然記著對麻瘋病症狀的驗證辦法,我狠狠地掐擰左腳踝關節處。那樣的深夜,我聽見遠遠的射鹿湖的潮聲和第一聲雞啼,對左腳的疼痛又高興又惶恐。

  走在射鹿城枯燥單調的街道上,對舊友子韜的回憶突然會變得清晰起來,我會發現街上的某個行人很像子韜,我的視線下意識地掃向他們的左腳踝關節,什麼也看不見。現在是秋天了,射鹿的男人大多穿看化纖長褲和黑色度鞋,所以,在大街上尋找一個人常常會一無所獲。

  你知道一個叫黃子韜的人嗎?我問副部長。

  他是射鹿人?副部長說,說詳細點,射鹿的人我都認識。

  不,他是一個麻瘋病人。

  我不認識麻瘋病人,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隨便問向。我說,他是我的中學同學。

  你如果想打聽麻瘋病人的情況,可以去找鄧大夫,副部長說,他以前是醫院的主治大夫,退休後就留在射鹿了。

  後來我真的按地址找到了鄧大夫。那是個乾癟蒼老的老頭,獨居在一個潮濕的種滿花草的小院裡。我是一個人去的,事實上調查至此已經純屬私人性質。我有點膽怯地推開一扇長滿青苔的木門,看見臺階上站著那個老頭,他背對著我,往牆上掛一隻蝴蝶標本。當他回過頭時,我猛地看見一隻巨大的白紗口罩。那只大口罩把鄧大夫的臉全部蒙住,只露出一雙敏捷的鷹鷲般的眼睛。

  你是誰?我現在不看病了,你要是有病請到縣醫院皮膚科去,那裡有特別門診。鄧大夫在口罩後面發出的聲音嗡嗡的。

  我意識到發生了一場難堪的誤會。我的心情立刻變得很壞,我提高聲脊說,我不是麻瘋病人,我來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鄧大夫依然在掛蝴蝶標本,牆上幾乎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蝴蝶標本。他說,他們都跟著醫院遷走了。

  你知道一個叫黃子韜的病人嗎?

  黃子韜?鄧大夫猛然回過頭,口罩外面的眼睛亮了一下,你是他的什麼人?你是他兄弟?

  沒有什麼特殊關係,我和他是中學同學。

  如果是這樣,告訴你也不要緊,鄧大夫走下臺階,在距離我兩米遠的地方站住,他說,黃子韜死了,他逃,讓電網電死了。

  我一時無言。在滿院的鶯蘿和美人蕉的陰影裡,我看見一隻自色線襪漸漸剝落,露出一塊模糊的瘡疤。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感覺。

  他為什麼要逃?我說。

  他不相信自己是麻瘋病,怎麼也不相信。他逃了七次,我們對他毫無辦法。

  明知有電網,為什麼讓他逃呢?」

  醫生只管治療他的皮膚,管不住他的頭腦。他不相信自己有病,他要逃,你有什麼辦法?

  確實沒有什麼辦法。我想了想說,轉身輕輕地離開小院。我把那扇木門按原樣虛掩上,然後從門縫裡最後張望了一眼鄧大夫,我看見的還是那只巨大的白紗口罩。鄧大夫自始至終沒有摘下那只口罩。一些鶯蘿精緻的葉子在他的頭頂飄拂,讓我聯想起死亡所具有的詩情畫意。

  我在射鹿縣的調查顯然是勞而無功的。新聞就是這樣,當一方提供的事實真實可信時,有關的另一方必須隱去,或者說,必須忽略不計。那個寫匿名信的倖存者無疑屬￿後者。況且,在射鹿縣的五十萬人口中尋找寫信人不啻海底撈針。

  最後那天,我搭便車去了湖裡。湖裡是一個鄉,在射鹿湖的西岸。我想湖裡大概是射鹿縣景色最優美的地方了,我獨自在水邊的鄉間公路上走、拍下了一些典型的風光照片。我甚至在一片水窪地邊拍到了野生天鵝的照片,那只天鵝風姿綽約,獨飲清泉,它也可以替代那篇無法完成盼驚人新聞登上報紙頭版。我懷著一種愉悅的心情跟著那只天鵝穿越了鄉間公路。天鵝步態輕盈欲飛欲走,它在一個大草垛上停留了片刻後,颯颯地飛離地面。我不知道它會飛到哪裡去,我是無法測定天鵝的行蹤的。

  關鍵是那個大草垛,我突然注意到草垛上用石灰水刷寫的幾個大字:吹手向西。我覺得這個路標的語意很奇怪,在空寂的鄉間公路上,它指點人們向西尋找吹手,吹手是憑藉樂器送死者升天的行當,那麼在荒涼無人的湖裡地帶,吹子能等到他的雇主嗎?

  我極目西望,方圓幾裡看不見一座村莊,在公路的西面,在一片瓜地中央,有一座低矮的窩棚,我似乎還看見一件白色的襯衫在兩棵樹之間隨風飄動。我朝西走去,路標告訴我,吹手就坐在窩棚裡等待。

  我彎腰鑽進窩棚,看見一個滿面絡腮鬍子的男人坐在一張草席上,他在吃一隻熟透了的西瓜。窩棚裡光線黯淡,看不清吹手的臉,我只覺得他的牙齒很白而他手裡的西瓜很紅。

  你家有喪事?吹手把瓜往地上一扔,朝牆上摘著什麼。

  不,我只是看看。

  是你父親還是妻子,還是孩子?

  不,都不是,我有個同學死了。

  我只吹嗩呐。吹手將一隻發亮的嗩呐朝我晃晃,你如果要請吹蕭人、打鼓的,還要往西走,再走三裡地。

  我往窩棚的門口挪了挪,坐下來。我聞見窩棚裡有一種植物或者生肉腐爛的氣味。我轉過臉看了看掛在兩棵樹之間的白襯衫。我說,我有個同學死了。

  同學是什麼?吹手問,是親戚嗎?

  吹手挨近我,他的一條腿懶散地斜伸著,伸到我的面前。陽光投射到窩棚的門口,照亮吹手光裸的粗壯的小腿,我差點叫出聲來,因為我看見吹手的左腿踝關節處有一塊醬色的瘡疤。

  我跳起來,離開了窩棚。我站著大口地喘氣,四周是空曠的湖裡野地,風從湖上來,拂動吹手晾曬的白襯衫,這個時刻,世界對於我變得虛幻不定。

  我聽見窩棚裡傳來了沉悶的嗩呐聲,夏然而止,好像嗚咽,接著嗩呐大概被吹手懸掛了起來,發現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喂,到底是誰死了?吹手在窩棚裡問。

  我沒有說話。我的眼前固執地重複著一個畫面:我看見子韌的白線襪漸漸地從腿上褪落下來。他單腿站在足球場上,沉重地抬起左腳,他的左腳踝關節處結著醬色的瘡痂,它在陽光的照射下潰爛發炎。

  你如果要請吹笛的、拉琴的,還要往西走,往西再走三裡地。吹手在窩棚裡說。

  從射鹿回來的第二天,我發現我的左腳踝部開始發癢,細細一看,還有一塊隱隱的紅斑。我到醫院的皮膚科掛了急診,我懷著異樣焦灼的心情觀察醫生對那塊紅斑的檢查。但是我不能從醫生漠然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出任何結論。

  會不會是?當我的左腳被醫生抓住時我欲言又止。

  是什麼?醫生已經推開了那只腳,她說,什麼也不是,你不過是被跳蚤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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