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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玷污的草


  初夏的許多日子,陽光改變了南方街道的景色,空氣不再是濕潤而充滿黴味的,梧桐和洋槐的樹葉開始瘋狂地堆積和生長。舊屋濕漉漉的牆泥正在漸漸枯乾,一點點地剝落,當最後一場梅雨悄然逝去後,石硌路面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一種灰白的光芒。

  軒倚在他家的門框上,朝街道無聊地張望。他看見一條狗伏在電線杆下面,還有一隻綠色的玻璃瓶子在更遠的地方。那兒有一隻水泥垃圾箱。軒隱隱聞到了垃圾箱裡飄來的臭味。他側過臉,視線換了個方向,街道的另一側有人走動,軒看見一個腰纏圍裙的男人走出白鐵鋪子,他站在一個牆角處掀開圍裙,朝著牆撒了一泡尿。

  正午強烈的白光又一次刺痛了軒的眼睛。軒是個患有視網膜疾症的少年。自從三年前在一個鄉村小學遭受了意外一擊後,他的視力日趨下降。軒記得那是一塊不規則形狀的小石子,當他挾著書包奔出簡陋的教室時,那塊石子帶著一種輕微的呼哨聲擊中了他的左眼。有人在打彈弓,軒不知道打彈弓的人是誰。

  三年後軒回到城市,他的眼疾依然如故。鄉村生活留給軒這樣一份意外的創傷,這給他帶來了某種自卑。

  軒總是逃避一些課程的學習。因為這些課需要良好的視力,軒卻沒有。實際上軒已經喪失了細微觀察事物的能力。

  街上的白光有時在房屋的牆壁上跳躍,軒知道這是附近護城河河水折射的原因。這些白光令人恐懼,只有在黑夜來臨時它們才會消失。軒聽見母親在後院喊他的名字,母親說你為什麼老是站在門口發呆,你為什麼不能坐下來看看你的功課?軒本能地朝家門跨了一步,他看見爐子上的煎藥已經煮沸了,複雜的煎藥味彌漫在屋子四周。母親在後院洗衣裳,她說軒你為什麼不能看看書,你看看爐於上的藥煎好了沒有?如果煎好了你先吃藥,吃完藥你坐下來看會兒書吧。你已經好久沒有看過功課了。軒站住了,他想起書包裡那些厚厚薄薄的書,書也同樣散發著令人恐懼的白光。軒搖了搖頭,他說,我怕看書,我受不了這些白光。

  軒出門的時候戴上了他的墨鏡。映在鏡片裡的街景變成灰濛濛的一片,陽光也稀釋成一種若有若無的物質,軒自東向西經過長長的古老的街道,街上空寂無人,街道兩側的房屋逐漸稀疏起來,出現了殘垣斷壁,蔬菜地和化工廠的鍋爐;最後,軒看見了菜地中央那座廢棄的水塔。

  水塔前面有兩棵樹,一棵是石榴,另一棵叫不出名字,兩棵樹之間橫著一根繩子,上面晾著一些灰白色的衣物,還有兩串紅辣椒掛在繩上。水塔裡的老人坐在臺階上,由於樹萌的遮擋,老人所處的空間呈現出柔和清冷的色調,這使軒的脆弱的視網膜再次得到了休息。

  軒走近了才發現老人在剝豆角。老人的腳邊放著一隻竹籃,籃內是翠綠飽滿的豆角,地上則堆了許多空癟的豆角的殼,它們在短暫的時間內己從翠綠變成灰褐色。軒驚異於事物的這種疾速的變化,他站在那兒,用腳小心地踩了踩豆角殼,豆角殼鬆軟地陷了下去,沒有任何的聲啊。

  「你為什麼要把這些豆角弄壞呢?」

  「我想吃豆角,我必須剝掉殼,才能吃到裡面的豆子。」

  「那為什麼不連殼一起吃掉呢?殼也是綠色的。」

  老人扔掉了手裡的最後一把豆角,他側過臉很專注地注視著軒,其表情從溫和漸漸變得嚴峻。老人突然撿起一顆豆角殼,塞到軒的手裡,他說,「你吃一口就明白了,為什麼人們都吃豆角卻把殼扔掉。」

  軒朝後縮了一下,他看見那顆豆角殼從老人的手中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稈搖搖頭囁嚅著說,「不,我不想吃。我知道殼不能吃,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

  「可是你又不敢嘗一下。」老人站起來摸了摸軒的頭頂,「你是個軟弱膽小的孩子,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不,我不是膽小鬼。」軒撩開了老人的手,他說,「你們誰也不知道我想的事情。你們如果知道了就不會這麼說了。」

  「你是個滿腹心事的孩子,這一點與眾不同。」老人注視著軒臉上的墨鏡,他說,「你的眼睛好像有病,把墨鏡摘掉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嗎?」

  「不,別看我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走江湖的郎中,我喜歡診治各種眼疾,從北方步到南方,我弄瞎了一些人的眼睛,但我也治好了許多人的眼睛。」

  「不,我不相信別人。」軒說,「我討厭醫生,我只想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向他討還我的眼睛。」

  「如果你找到他會怎麼辦呢?」

  「我會把他的眼睛也打瞎。」軒用一種冷靜而堅定的語氣回答,說完他在滿地的豆角殼上踩了幾腳,依然沒有聽到任何細微的爆裂聲。軒想豆角才是一種真正軟弱沒有生氣的東西。他懷著滿腹心事離開了水塔和老人,軒當時沒有意識到,與老人的這次偶然相遇促成了他的一場非凡的經歷。

  第三天軒在去藥鋪抓藥的路上,再次看見了那個自稱江湖郎中的老人。老人出現在石橋洞裡,他坐在那裡向一名婦女兜售祖傳絕藥。軒又看見了那根晾衣繩,晾衣繩現在拴在橋洞的兩側石壁上,繩上掛著灰白的衣物和暗紅的辣椒串,軒提著藥包朝橋洞走近時,看見那名婦女咕噥著什麼,離開了老人。她與軒擦肩而過時,軒注意到她是空著手的,她並沒有買下老人的祖傳絕藥。

  「我從來沒有碰到過相信我的病人。」老人略帶憂傷地說,」他們害怕假藥,這樣他們的眼疾永遠不會痊癒。」

  「你為什麼不在舊水塔住了?」

  「我必須不停地遷徒,尋找那些有眼疾的人,但是很少有人相信我的藥,孩子,你想買我的藥嗎?」

  軒有點為老人難過,他局促地把藥包提高了給老人看,他說,「對不起,我已經買了藥鋪的藥。這是真的,不會有假,所以人們都到藥鋪去抓藥。」

  老人並沒有朝軒手裡的藥包多看一眼,他的紅潤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含義複雜的微笑。老人說,「孩子我告訴你,藥其實沒有真假之分,我的眼藥是真的,也是假的,你的眼病是真的,但也是假的。這個道理你聽得懂嗎?」

  軒恍惚地搖頭。他看見老人的身邊有一隻豁口的瓷碗,碗裡有一穗金黃色的玉米。玉米已經被吃掉了一小半,現在它的形狀變得異常古怪,其色澤也變得深淺不一,軒又想起了水塔前面那堆由綠轉黑的豆角殼,他有點好奇地問老人,「你為什麼不吃豆角裡的豆了?」

  「豆角吃完了,現在我吃王米,它們一樣地可以充饑。」老人從碗裡抓起那穗玉米,他說,「你想吃玉米嗎?」

  「不吃。我從來不吃玉米。」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性格呆板的孩子,你從來不冒險,因為你很膽小。」

  「不,我不膽小,我對你說過我要復仇,我要去鄉下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向他討還我的眼睛。」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呢?」

  「明天,也許幾天以後。」

  「你準備怎麼走呢?你認識路嗎?」

  「朝南走,一直朝南,搭車步行都可以,我現在已經有力氣了,我會找到打彈弓的人,」

  「你指給我看,南在什麼方向?」

  軒隨手指了個方向,他其實不知道南在什麼方向,他聽見老人朗聲笑起來,老人用一種快樂的聲音說,「錯了,那不是南,是北,那裡是我的家,我就是從那裡走過來的。」

  軒有點窘迫,他的臉微微泛紅。軒說,「這沒有關係,我可以先坐長途車去,下了汽車我可以向人打聽,反正我會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

  老人這時候開始沉默,他用一種冷漠甚至殘忍的目光打量著軒,這讓軒害怕起來,他想走開,老人把他叫住了。他說,「孩子你別走,我想送你一樣東西。」軒看見他拖過一隻麻袋,把手伸進去掏著,最後掏出一隻圓形的陌生的物件,軒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是指南針。你看這根指針,它雖然生銹了,但永遠指向南面。」老人把指南針送給軒,他說,「指南針可以幫助你找到那打彈弓的人。世界充滿了欺騙和謊言,只有指南針是永遠真實可靠的。」

  軒猶豫著接過了老人的饋贈,他用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軒說,「你為什麼要把它送給我?我並不喜歡這種東西。」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如果你不喜歡它,就算借給你用,等你去了鄉下回來再還給我。」

  「如果我去了那裡,我該用什麼來向你證明呢?」

  「用什麼都行,甚至你在地上撥一棵草帶給我也行。」

  軒低頭注視著手裡那只黑色的老式指南針,他感覺到手掌上彌漫著一種隱約的涼意,同時軒聽見自己的心急速地跳動著。軒不無緊張地想,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了,他接受了這件莫名其妙的禮物,意味著他必須上路去鄉村尋找那個打彈弓的人了。

  一個涼爽有風的清晨,軒偷偷地溜出了家門。他背著一隻洗白了的黃帆布書包,急速地穿越了寧靜的街道,人們以為軒是個去學校上課的少年。軒的神色鎮定自若,可以發現他的眼瞼處有點浮腫發黑,這是夜間失眠的明顯標誌。

  軒跳上了早班公共汽車一路順風到了南門,長途汽車站就在這裡。軒走進汽車站的瞬間就有了一種慌亂的感覺,到處都是滿臉倦容的人,雞鴨魚類和人造革旅行包,候車室充斥著煙霧和雞屎的臭味。軒跟著排隊買票的隊伍一點點往窗口移,他的前面是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後背不停地左搖右晃,軒努力將身體後顧,腳背上卻還是被他重重地踩了一腳。軒叫了一聲,那個男人回過頭,他說,你去哪兒?軒跺了跺腳,把臉掉向一邊,他不願意理睬這個男人。男人又說,等會兒你幫我提東西好嗎?我一看你就是個善良的孩子。軒這時注意到男人的腳下堆放著許多包和紙箱,其中還有一袋米。軒仍然不說話,他認為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軒買了一張到杏莊的汽車票,杏莊就是他童年時代生活的地方,他記得那地方在城市的南面,不算近也不遙遠。在早晨的候車室裡,軒端坐一隅,竭力回憶在杏莊度過的歲歲年年,許多記憶都是模糊而飄泊不定的,唯一真切的是那顆從彈弓裡飛來的不規則的石子,它利刃般紮進軒的左眼,軒無法忘記那種劇疼和恐懼的感覺。他蹲在鄉村小學的空地上厲聲呼號,他覺得他的左眼就要像碎玻璃一樣掉在地上了。

  去杏莊的長途汽車在八點鐘準時發車,軒坐在汽車的尾端,他的膝蓋上放著那只舊書包。只有軒知道書包裡裝的東西非常奇特:一隻老式的指南針,六塊形狀尖銳的石子,另外還有兩塊發硬的麵包,這是軒前幾天就藏好的旅途上的食物。

  汽車行駛在鄉間公路上,樹木、房屋和塊狀的田疇漸次逼近然後又漸次後移。太陽升高了,車窗外隨之出現了那些堅固的白光。軒不得不戴上了他的墨鏡,他發現旁邊的乘客都在看他,軒厭惡這些好奇的侵犯性的目光。軒低下頭,他無聊地將手伸到書包裡,指南針永遠是指向南方的,它與汽車行駛的方向偏離了大約十五度角,軒想是他搞錯了,原來杏莊並不是在標準的南方。

  軒茫然地站在杏莊狹窄而古老的街道上。這是一個很小的集鎮,有一家醫院和幾家雜貨店。軒記得他的眼睛被擊傷後就是在杏莊的醫院治療的,母親後來經常詛咒杏莊醫院簡劣的醫木耽誤了軒的眼睛,這與軒的看法不同。軒覺得他的眼睛跟醫院沒有聯繫,他仇視的只是那只害人的彈弓,他想,現在應該去哪兒尋找那個打彈弓的人呢?

  在一家雜貨店,軒問櫃檯裡的女人,你知道杏莊中學往哪兒走嗎?女人說,朝南走,出了街一直朝南走。

  軒不知道南是往什麼方向走。杏莊的街道與軒所生活的街道有著相似的格局和建築風格,只不過這裡的房屋更加古老頹敗罷了。軒很快地走出了集鎮,出現在視線裡的是軒業已陌生的田野風光,已經是午後時分了,金黃與翠綠相間的田疇在陽光下顯得優美而坦蕩。軒走在田間小路上,他感覺到討厭的白光依然存在,因為鄉村環境的緣故,軒發現這裡的白光更加強烈刺人了。

  在河邊出現了一座紅瓦白牆的學校。軒朝學校走近時內心很迷惑,他想起來從前那所鄉村中學旁邊並沒有河。也許這不是杏莊中學,而是另外一所學校。他推開了學校半掩的柵欄門走進去。他聽見幾間教室裡傳來了清脆而單調的讀書聲,操場上有一棵大槐樹,樹幹上系著一口銅鐘,這是一所典型的鄉村中學,與軒記憶中的杏莊中學基本吻合。

  一個男孩蹲在地上,仰著頭懷疑地看著軒。軒猜想他是個觸犯了教師被攆出課堂的學生。軒朝他走過去,他也蹲下來,和男孩挨得很近,軒說,「這是杏莊中學嗎?」

  「不是。」男孩說,「杏莊中學朝甫走,你走反了,」

  「這不可能。」軒說,「我是帶著指南針來的。」

  「杏莊中學在南面。」男孩重複了一遍,他指了指斜刺裡的方向,「在那兒,你可以抄小路去。」

  「這是怎麼回事?」軒拿出包裡的指南針,他指著上面的針箭說,「你看,它指著這裡,這裡應該是南面。」

  男孩瞟了一眼軒手裡的東西,他說,「我不懂。反正我知道杏莊中學在南面,」

  軒站了起來,他對著指南針看了很久,最後把它收進了包裡。軒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迷惘的神情。他說,「也許是假的,他騙了我,這只指南針也是假的。」

  「你說什麼是假的?」男孩問,「你想找誰?」

  「我要去杏莊中學,找一個打彈弓的人。」

  「找打彈弓的人?」男孩尖聲笑起來,他說,「現在誰還打彈弓,現在沒有人玩這東西了。你到底想找誰呢?叫什麼名字?」

  軒痛苦地搖了搖頭。他始終沒有打聽到那個人的名字,軒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告訴我他在杏莊中學,」軒背上書包朝學校的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對男孩說,「是在南面嗎,你不會騙我?」

  「朝南走,不會有錯,」男孩說,「喂,你找打彈弓的人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軒搖了搖頭說,「都是騙人,連我自己也在騙自己。」

  大約下午四點鐘左右,軒來到了杏莊中學的門外。這次他沒有依靠老人給他的指南針。他一路尋問找到了杏莊中學,他想他為什麼要相信那只指南針呢?他為什麼事先沒有考慮到它可能是指東南或者西南方向,甚至是指向北方的?軒想到這些就有一種悲觀失望的心情。

  軒被杏莊中學守門人擋住了,守門人不讓軒進去。軒對問題的回答不僅沒讓守門人滿意,反而使他更加警覺,他害怕軒闖進學校惹是生非。

  「讓我進去,」軒說,「我要找打彈弓的人。」

  「我們這裡的壞學生很多,他們都打彈弓,你到底要找哪一個呢?」

  「誰打過我的眼睛我就找誰。」

  「這不行,你總不能把他們一個個找來,再說以前的事誰承認呢?你即使找到了也沒用。」

  「我要向他討還我的眼睛,醫生說再過幾年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見了。

  「這不行,你是個心狠手辣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我不會讓你進去。」

  守門人猛地撞上學校的鐵門,把軒關在門外。軒搖了搖鐵門,隔著鐵柵欄朝守門人吐了口唾沫。守門人敏捷地躲閃開,他對軒冷峻地瞟了一眼,說,「吐痰也沒用,你這個可惡的小雜種。」

  軒繞著杏莊中學的圍牆走了一圈。他決定借助一棵樹的枝椏爬上學校的圍牆,他很快就爬上去了,站在高高的圍牆上,軒覺得有點心慌,他不敢往下跳。他從來沒有從這麼高的圍牆上往下跳過。軒緩緩坐了下來。他感到一種孤獨。以前也從來沒感到這樣的一種孤獨。軒鳥瞰著杏莊中學的校園,他看見教室裡坐滿了人,教師的聲音和學生的朗讀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每所學校都是相似的,每個中學生也都是相似的,軒不知道那個打彈弓的坐在哪裡。陽光透過樹蔭瀉下來,軒感到四用的白光漸漸柔軟了,太陽好象快下山了。這時候軒看見了守門人,守門人正在朝樹上的吊鐘走去。他的手裡抓看一把鼓錘。

  鐺,軒聽見了一記沉悶的鐘聲,緊接著所有的教室騷亂起來,人頭浮動,門被一扇扇撞開了。軒看見成群的人從教室裡上來,就像鳥群從他的視線中飛掠而過。軒絕望地看著他們離開,幾乎要哭泣了,他無法分辨那個打彈弓的人,他不知道是誰。他不知道打彈弓的人是否在人群裡。軒的手在書包裡顫抖著,後來他掏出了裡面所有的不規則的石子,用拳頭攥緊了。軒睜大眼睛使出全身力氣,把手裡的石子投向教室,人已經散光了,軒投出的石子有的落在門窗上,有的落在近處的草地上。

  軒離開圍牆時聽見守門人在裡面喊,抓住他,抓住那個投石子的小雜種,軒驚惶地狂奔起來,他內心並不害怕,但他還是驚惶地狂奔起來,他聽見書包裡的那只指南針在跳躍,隨著他的疾跑,那只指南針就像另一顆心臟,在軒的舊書包裡跳躍。軒路過田間小徑時,腳步逐漸放慢了。他看見路邊長滿了青青黃黃的草,軒突然想起對老人的承諾,他彎下腰,隨意地拔了一株青草,放進包裡。軒想老人給他的指南針雖然是假的,但這株青草確確實實是杏莊的草。只有這株草可以證明軒確確實實來到了杏莊。軒將隱去杏莊之行的某些細節,但他一定要專訴那個走江湖的眼科郎中,他的指南針不是指向南面的,是它阻撓了軒最重要的願望。軒的願望沒有實現,他只能還給他一株平平常常的草。

  以後的日子裡,軒帶者一指南南和一株青草找遍了走江湖的陌生老人。老人已經從這個城市的街道上消失了,在廢棄的水塔前,他看見了一堆發黑枯乾了的豆角殼,在石橋的橋洞裡,他看見了一個玉米芯子,有一條黑狗正在啃咬那個玉米芯子。這些都是老人留下的痕跡。軒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無法把指南針和草一起交給老人,這使軒在整個夏天裡都若有所失,滿腹心事。

  軒在這個夏天裡仍然喜歡倚門朝街道張望。但是他漸漸地不再戴上墨鏡出門了。軒的視網膜疾症有了神奇的好轉。軒這樣對母親說,「我的眼疾已經好了,有一天我看著地上的豆角殼,我看見豆角殼從綠變黑,又從黑變綠。我抬頭朝四周一看,那道討厭的白光也消失了。我知道我的眼睛已經恢復了健康。」

  軒沒有向母親透露杏莊之行前後的種種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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