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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篇·角色


  在電影裡,我見過一排十幾個也許二十幾個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產科的嬰兒室一塵不染,他們都裹在白色的繈褓裡一個緊挨一個排成一排,睡著,風在窗外搖動著老樹的枝葉但這個世界尚未驚動他們,他們睡得安穩之極,模樣大同小異。

  那時我想:曾經與我緊挨著的那兩個孩子是誰呢?(據悉我也是在醫院裡出生的,想必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刻和這樣的一排最初的夥伴兒。)與我一同來到人間的那一排孩子,如今都在做著什麼都在怎樣生活?當然很難也不必查考。世上的人們都在做著什麼,他們也就可能在做著什麼;人間需要什麼角色,他們也就可能是什麼角色。譬如部長,譬如乞丐,譬如工人、農民、教授、詩人,毋庸諱言譬如小人,當然還譬如君子。

  可以想見,至少幾十上百年內人間的戲劇不會有根本的改動,人間的戲劇一如既往還是需要千差萬別的各種角色。那麼電影裡的那一排孩子將來都可能做什麼都可能成為什麼角色,也就大致上有了一個安排方案,有了分配的比例。每天每天都有上百萬懵懂但是含了欲望的生命來到人間。欲望,不應該受到指責,最簡單的理由是:指責,已經是欲望的產物。但是這一排生命簡直說這一排欲望,卻不可能得到平等的報答。這一排天真無邪稚氣可掬的孩子,他們不可能都是愛因斯坦,也不可能都是王小二,不可能全是凡夫俗子也不可能全是巾幗豪傑,這都不要緊,這都不值得傷腦筋,最最令人沮喪的是他們不可能都有幸福的前程,不可能都交好運,同樣,也不可能都超凡入聖或見性成佛。即便有九十九個幸福而光榮的位置相應只有一個痛苦或醜陋的位置在前面,在未來等待著這些初來乍到的生命,令人沮喪的局面也毫無改觀:誰,應該去扮演那不幸的一個?和,為什麼?

  我不相信這個問題可能有一個美滿的答案。釋迦世尊的回答可能是最為精彩的回答,「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藏菩薩也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但是在他們這樣回答之時他們已經超越痛苦步入慈悲安詳,在他們這樣回答之後他們已經脫離醜陋成了英雄好漢,可問題呢,依舊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未得答案。因為正像總統的位置是有限的,佛與菩薩的名額但願能稍稍多一點兒而已。

  我不再尋找它的答案。尼采說:自從我厭倦了尋找,我便學會了找到。

  有一個朋友死了。K,她在命運的迷茫之中猝然赴死。愛她的人說,要是我們早一點兒知道,我們可以使她不死。是的,這是可能的。但是,誰能讓億萬命途都是晴空朗照?誰能保障這世上沒有人在迷茫中痛不欲生?K這樣去死了,或者其實是:有一個人這樣去死了,這個人的名字恰恰叫作K。因為產科嬰兒室裡的那一排初來乍到的可愛的夥伴,都還沒有名字。

  有一個人雙腿癱瘓了。S,他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就連醫生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再想站起來走一分鐘都不可能了。愛他的人說,將來,將來也許會有辦法讓他重新站起來走。可能的,在不規定期限的將來這是可能的。但是不管多麼長久的將來,人間也不可能完全消滅傷病,醫學的前途不可能沒有新的難題。那麼將來的一個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對他自己和對愛他的人來說與現在這個S有什麼不同呢?現在是將來的過去,現在是過去的將來,將來是將來的現在。產科嬰兒室裡每天都有一排初來乍到的可愛的夥伴,他們都還沒有名字。

  有一個人步入歧途。L,也許因為貧窮,也許因為愚昧,也許因為歷史的驅使,他犯了罪甚至可能是不可饒恕的罪。愛他的人說:貧窮、愚昧和歷史,難道應該由他一個人來負責嗎?為什麼他不可饒恕?是的,他不可饒恕,因為人類前行要以此標明那是歧途。但是人類還要前行,還要遇到歧途還要標明那是歧途。產科嬰兒室裡那些初來乍到的可愛的夥伴他們還都沒有名字,他們之中的誰,將叫作L?

  有一天,不是在電影裡也不是在產科嬰兒室,我看見一排正在離去或者已經離去的夥伴,一個挨著一個排成一排,安靜之極,風在窗外搖動老樹的枝葉但世界已不再驚擾他們了。用任何塵世的名字呼喚他們,他們都不應。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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