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史鐵生 > 務虛筆記 | 上頁 下頁
五九


  110

  時隔二十多年,F醫生在那片灰暗蕪雜的樓區裡徘徊了很久,朝那個牽心動魄的窗口張望多時,不見N的蹤影也沒有她的消息。這時,那個老人走過來。

  「您,怕不是要找N吧?要找那母女倆,是吧?」

  「是。」

  看來還是當年那個老人,並不是那老人的兒子。

  「她們搬走好幾年啦。」

  「搬到哪兒去了?」

  「N的父親回來了,平了反,落實了政策,他們搬走了。」

  「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

  「她父親原來是個有名的作家,現在還是。是什麼還是什麼。」

  「您不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您可是大變了模樣兒了。除非是我,誰還能認得出您來?」

  「沒人知道他們搬到哪兒去了嗎?」

  「沒有。我要是也不知道,這兒就沒人能知道了。這麼多年了,您可還好嗎?」

  「哦,這些年您也還好?您有七十了吧?」

  「八十都多啦。好好,好哇。怎麼還不都是活著?可話又說回來了,末了兒怎麼還不是都得死?謝謝您啦,還惦記著我。」

  F離開那片蕪雜的樓區,沒有回家,直接走進那個夏天的潮流裡去了。他從老人那兒明白了一件事:憑這頭白髮,很少還有故人能認出他來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到N身邊去了,去提醒她,保護她。那道符咒頃刻冰釋,男人的骨頭回到了F身上。他想:現在,他應該在N的身邊。他想:她不會認出他來了,這真好,「縱使相逢應不識」,這著實不壞。這樣,他就不至於受那種客套、微笑、量好的距離,和劃定的界線的折磨了。他一路走一路想:他要在她身邊,在危險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在她需要他的時候不再離開她,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了。

  111

  因而未來——數月後或數年後,不管女導演N在哪兒(在國內還是在國外),如果她拍攝的那幾本膠片沒有丟失,已經洗印出來,她對著陽光看那些膠片時她必會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果N對那頭白髮發生了興趣,讚歎這個老人的激情與執著,想看清他的模樣,那麼她必會發現,這個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仿佛祈禱仿佛冥思仿佛困惑不解。如果N放映這幾本膠片,她就必會發現,這個一頭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仿佛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但無論如何,無論哪一種情況,不管N是在哪兒看那些膠片,都一樣——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如果有人認出了他,如果時隔二十幾年N終於認出了他,大家記起了二十幾年前那個烏髮迅速變白的年輕朋友,那麼,F將恢復男人的名譽,將恢復一個戀人的清白,將為一些人記住。否則人們會以為他那平靜的水面下也只有麻木,從而無人注意他那一條死水何時乾涸,年長日久,在被白晝曬裂的土地上,沒人再能找到哪兒曾經是F醫生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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